周可發現,一些人拍攝虐殺小動物視頻是受利益驅動。這群人中,有人專門負責虐殺,有人負責拍攝,有人則負責在網上售賣視頻,分工明確,已然形成了成熟的“產業鏈”
《法治周末》記者 鄭超
在周可(化名)的電腦里,存儲著大量虐貓視頻和圖片。這是她與多名反虐志愿者一起在網絡各個角落收集來的“證據”。
(相關資料圖)
在這些視頻中,施虐者用各種方式虐貓,甚至用殘忍手段將其殺害。他們采用各種工具,比如,通電的取暖器、燒著滾燙開水的鍋、一臺榨汁機。
一些虐貓視頻里,還充斥著性暗示。周可看到過,伴隨著貓的慘叫,視頻畫面中出現了“身材很好,穿著黑色絲襪與尖頭高跟鞋的女性”。
“潛伏”虐貓群
周可今年五十多歲,是江蘇省一所大專院校的藝術教師。品茶、畫畫、爬山、寫作……這些曾經是她工作之余的愛好。在進入“反虐”圈之前,周可的生活是自在隨性的。
轉變,發生在一次課間。2018年的一天,下課后,周可看到班里的學生們聚在一起,互相傳閱著手機,“不時有女生發出尖叫,還有學生激動地跳起來”。
周可走過去,想看看究竟。她回憶道,當時,有學生為保護她,不讓她看。周可說:“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就這樣,在學生們手中的手機上,周可生平第一次知道“虐貓”群體的存在。有學生告訴她,這類視頻一度在同學間廣泛流傳,周圍大部分同學都看過。
貓發出慘叫,施虐者殘忍的手段和施虐時的態度……這些畫面久久停留在腦海里,令她徹夜難眠。
周可至今無法準確描述自己看到這些內容時的感受。痛苦、難過、震驚都不足以表達她心理受到的沖擊。她進而思考,為什么會有這種極端現象的存在?一個有著生活閱歷、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看到這些都會受到巨大沖擊,當這樣的“變態”視頻流向青少年,又會對他們的心理造成怎樣的危害?
也是從那天起,周可的生活發生了變化。虐貓視頻打破了歲月靜好,對施虐者的憤怒驅使她作出決定:加入反虐隊伍,為那些無辜的小動物和可能接觸到這類視頻的未成年人作出努力。
與很多志愿者一樣,她開始主動在網間尋找虐貓者的蛛絲馬跡,在大的社交平臺上出現的,看到一個舉報一個。
“我一向不喜歡電腦。”周可說。但為了反虐,她不得不經常把自己關在屋里,長時間地在網上瀏覽。
血腥、扎眼的反虐宣傳內容開始頻繁出現在周可的微信朋友圈里,與她從前經常發布的充滿藝術氣息的圖文形成了鮮明對比。她試圖以此引發周圍人對反虐待小動物的支持和關注。
一些相處多年的朋友因此將她屏蔽,直言“看不下去,心理無法承受”。還有一些朋友好言相勸,讓她不要如此執著,越陷越深。
當然,在“反虐”這條路上,周可也結識了很多跟她志同道合的伙伴。這群人來自五湖四海,在他們當中,有老師、記者、律師、大學生……
幾年間,周可與很多反虐志愿者一起,持續關注網間的“虐殺現狀”,積累了大量“虐待”小動物的信息和資料。
根據周可的觀察,目前施虐者“虐貓”到了“更加惡劣的程度”。
她告訴記者,前幾年,施虐者可以自由在很多網絡平臺發布大量虐貓視頻,讓關注小動物的網友很容易就能看到,“這是赤裸裸的挑釁”。
數年間,來自全國的反虐志愿者不斷進行投訴,堅持向相關部門遞交資料。現在,在很多網上平臺輸入虐貓、虐待動物等關鍵詞,已經不會有結果顯示。
但是,網上如今出現了更為隱晦的,有時以虐貓組織頭目名字命名的關鍵詞,只要仔細找尋,虐貓現象仍然有跡可循。目前,仍有施虐者在多個網絡App上頻頻發布虐殺視頻。
根據周可觀察,“更大規模的小動物虐殺”轉向了“暗網”(需要使用一些特定的軟件、配置或者授權等才能登錄的隱藏網絡)。對于反虐者而言,找到在“暗網”上直播人的隱藏身份,舉報和投訴他們的難度更大。
不久前,周可關注了一場在“暗網”進行的“虐殺”直播。這樣的直播看不到觀看人數,但“有人開麥”,有人“打字互動”。
成熟的“產業鏈”
周可發現,一些人拍攝虐殺小動物視頻是受利益驅動。這群人中,有人專門負責虐殺,有人負責拍攝,有人則負責在網上售賣視頻,分工明確,已然形成了成熟的“產業鏈”。
負責傳播視頻的人瞄上的群體,是網絡游戲圈。以熱門網絡游戲命名的聊天群里,年輕人、未成年人居多,網友們熱衷于交流攻略,如何購買裝備等,這樣的群里往往氣氛活躍,信息傳播快,周可注意到,經常有人在游戲群里兜售虐貓視頻,發布相關“廣告”。
視頻通常被標價為10元、20元,靠量取勝。周可分析,喜歡打游戲的青少年需要買游戲裝備,他們有付費渠道。而且青少年獵奇心強,缺乏辨識能力。售賣視頻者的視頻庫是在不斷更新的。有買過虐殺視頻的人會去現實中進行模仿,再回到群里,把自己虐殺小動物的視頻發布出來。
喜好這類視頻的人會在群里交流,比如誰的虐殺畫面更刺激,誰的手法更“新穎”。一些評論與“性”相關聯,還有很多“無法復述”的內容,不斷刷新著“潛伏者”周可對網絡世界的認知。
活躍在群里兜售虐貓視頻的人,并不是虐殺小動物群體的核心成員。周可說,真正的“虐殺分子”深藏在他們背后,并不會在QQ群里出現。
周可與她的同伴始終沒能進入施虐者的核心群。這是因為,施虐頭目設置了“反虐者”無法跨越的門檻:“交作品”。即,提交一份“本人露臉的虐殺動物的視頻”。交了這樣的作品,才是“完全被信任的”,才能進群。
施虐者“希望出名”
周可看過大量虐殺小動物的視頻。以前這些視頻在網絡平臺比比皆是,現在虐殺畫面大多出現在某平臺的直播間里,很多網絡App上也仍然有人發布此類視頻。
記者注意到,今年1月,有網友在“黑貓投訴”(消費者投訴平臺)上以“不審核讓虐貓視頻發布”投訴該平臺。該網友稱,“多人舉報只是限流,幾天就恢復”“血淋淋的視頻一次又一次刷到”“讓人看了心里極其不舒服”。
對于從沒有看過虐殺小動物視頻的人,周可認為他們無法與“反虐者”感同身受。“只有親眼看過的人才懂得,這些視頻的危害有多深。”
而作為反虐者,周可常常需要查看虐殺視頻,“施虐者穿的鞋子的牌子、他的貓籠、所在場合的地板、窗外的景色”等細節都有可能提供一些線索,要“反反復復地仔細看”。
周可對記者說,實際上,沒有多少人能心理足夠強大地堅持反復觀看、分析這些視頻,那都是“常人無法承受的畫面”。
據她所知,一位曾長期與她保持聯系的反虐志愿者,在反虐過程中患上重度抑郁癥,不得不退出反虐圈。事實上,周可自己也曾經陷入抑郁里,很長時間走不出來。
此外,“曝光”施虐者其實并沒有多大作用,很多施虐者“希望出名”,獲得更多關注。“出名”后,喜歡虐殺視頻或者想模仿的人,就會找到他,加私信聯系。
最令周可無法接受的是,反虐者拼盡全力收集的大量資料,卻似乎無法對虐殺者形成震懾,“他們依然逍遙法外,甚至變得比以前更囂張了”。甚至有施虐者揚言:“警察也拿我們沒辦法,我們沒有犯法。”
“施虐者們有時會故意把群二維碼發到救助小動物的群里,結果很多人就會進群。之后,施虐者與反虐者雙方互相‘臥底’。”周可說。
周可最大的愿望,是反虐待動物法早日出臺。她期待,能在退休前回歸正常、平靜的生活。否則,只能“拼上余生,將反虐進行到底”。
救助群百態
在上海市民陳娟(化名)居住的小區里,最近發生了一起虐貓事件。
陳娟沒有親眼看到過程。但鄰居告訴她,兩只流浪貓被同小區的一名15歲男孩用網兜抓走。一只貓的口和眼睛被502膠水粘住,另一只裝在麻袋里,被活活踢死。據稱,鄰居報了警,隨后趕來的警察也對孩子進行了批評教育。
陳娟的女兒今年也15歲,在一家國際學校就讀。女兒告訴她,“用網兜等工具抓貓,再用502膠水虐貓”的視頻,她和同學看到過。
陳娟認為:“小區男孩是受了網上視頻的指引,不然,一個快參加中考的孩子,怎么知道采用這些特定的方式和工具去虐貓?”
因為自己養貓,陳娟經常在網絡平臺關注與小動物有關的話題,由此得知有虐貓現象的存在。
今年4月開始,陳娟陸續加入了不少小動物救助群。除了為受傷的、遭遺棄的貓捐款,她也做過第一救助人。
據她觀察,“被遺棄的、被虐待的貓狗數量太多了,救都救不過來”。而這些小動物牽動著愛動物人士的心,很多救助人“頻頻捐款,已經不記得捐出去多少錢了”。
在救助群中,陳娟看過網友轉發的“奶牛貓被虐”視頻,還是“打了碼的”。看完以后,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一個多月都沒睡好”。
陳娟發現,救助群里也混入了心懷叵測的人。有的人進群只為“搶紅包”,有的人進群后則會故意轉發愛動物的人受不了的“血腥的”虐殺動物視頻和圖片,刺激大家的神經。
更迫切的是執法
在湖北省武漢市小動物保護協會會長杜帆看來,部分有虐待小動物行為的年輕人、青少年是出于學業、工作壓力大等原因,把情緒宣泄在小動物身上,獲得所謂的“快感”。此外,部分人有“攀比心理”,當他們看到別人虐待動物的時候,產生了“興奮感”,就去“跟風模仿”。
實踐中,杜帆體會到,在對小動物施虐者的處理上,雖然可以從其他的法律條款里面去尋找進行處罰的依據,但這些條款在執行環節顯得薄弱。
在杜帆看來,執法和立法要同時抓,但更迫切的是執法。
5月21日,由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主辦,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治發展與司法改革中心、北京嘉維律師事務所、武漢理工大學法社學院、山東大學動物保護研究中心協辦的“虐待動物現象的法治應對”研討會召開。法學界和實務界的兩百余名專家學者和實務工作者參與了本次研討會。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動物法研究所(籌)特約調研員張晨長期關注虐待小動物現象。研討會上,他以“虐殺動物現象中的未成年人參與度”為題,呼吁關注虐殺小動物現狀以及對未成年人群體產生的影響。
張晨告訴記者,近年來,經常有虐待小動物相關話題沖上熱搜。虐殺小動物的群體依然比較龐大,而且“有組織,成系統”。
調研中,張晨見過虐貓者發布的“廣告”。其中,一張“虐貓項目清單”上列出了貓的品種、長相、虐殺的手法以及相應視頻的標價。
此外,據他所知,有時為鼓勵更多人用“更新穎”的手法虐殺小動物,組織者會給視頻發布者現金或者其他獎勵。
幾年前,張晨和其他志愿者曾面向254名大學生開展過一次問卷調查,調查結果顯示,有91%的學生知道虐殺動物行為,有36%的學生看過虐殺動物視頻,“主要是通過學生之間的傳閱”。
小部分學生會錯把這種暴力和殘忍當作勇敢,張晨分析,這樣的認知很可能會衍生出校園暴力。
張晨注意到,5月17日在某知名視頻平臺上,有虐貓者直播虐貓長達一個多小時。據他判斷,和主播“連麥”的大多是年輕人,很難具體分辨他們的年齡。有的人連了麥,主播喊話道:“你來選擇要這只貓死還是活。”有些人看到這就退出了直播間,但也有些人“呼朋喚友,嬉笑著看”。
在張晨看來,這樣的直播會引發模仿效應。成年人看到那種極端殘忍的畫面以后都會引發心理不適。當未成年人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很可能會讓他們的心理無法承受。
一張網絡截圖至今令他印象深刻,截圖中,一名學生模樣的未成年人正面向鏡頭磕頭。據了解,他是受到同學威脅,“若不磕頭就殺掉那個動物”。
在周可的朋友圈里,已經沒有那些常人“無法直視”的反虐內容。5月31日,她給記者發來自己制作的,面向大眾呼吁停止虐殺小動物的宣傳小視頻。視頻中,血腥的虐殺圖片被簡潔易懂的漫畫所代替。
如今,令她尤為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了民間“反虐”隊伍。他們當中,“不乏高知群體,他們更懂得互聯網,擁有更好的技術和方法”。他們的加入,為民間反虐隊伍注入了活力。周可相信,在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下,終有一天,虐待小動物灰產鏈將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