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歷史往往不在正史的記載之中,而是隱藏在某些古籍的深處。考古不僅要有地下的,也要有古籍的。所以季羨林先生特別欣賞傅斯年先生提倡的“上窮黃泉下碧落,動手動腳找東西”,而且主張要到資料縫里找資料。他們的真知灼見應該是不移之論。
比方說,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康熙字典》穴部就批評:《史記莊周傳》率皆虛語,無事實。南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也指出: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他直指因為正史模糊的記載,引起了莫衷一是的解讀。
現在全國三個地方在爭莊子故里:安徽蒙城、河南民權、山東東明。有學者排除安徽,壓縮為兩個地方。河南民權和山東東明相距很近,都在商丘附近百公里的范圍內,現在行政區劃分屬于河南和山東,但在先秦時期屬于齊國,是今山東屬地。
(資料圖)
莊子是山東人的定論,在歷史上沒有人撼動。
多種證據證明莊子為齊人
確實,司馬遷只是說莊子是宋人,造成了一種模糊概念。華東師大教授方勇認為“漢人都斷言莊子為宋國人,甚至更明確地指出是宋國之蒙人。”這應該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片面之詞,因為司馬遷以后,離司馬遷最近的東漢大文學家、音樂家,蔡邕這位河南人,首先出來肯定,他一錘定音,確定莊子是齊人。
而與蔡邕同屬東漢的宋衷(《世本》),南朝的釋智匠(《古今樂錄》),宋李昉(《太平御覽》),元丘處機,明末清初閻若璩(《潛丘札記》),清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清李鍇(《尚史》),今人董治安,都是主張莊子是山東人的。齊人就是山東人。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載:“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
對于這里所說威王聘莊子事,前人多有疑問。宋代黃震《黃氏日抄》卷五十四說:“史無其事,而列御寇、子華子凡方外橫議之士,多自夸時君聘我為相而逃之,其為寓言未可知也。”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莊周生卒考》認為威王所聘的為莊辛而非莊周。錢穆認為,《古今樂錄》亦言湣王時,而謂齊人,則異說也。實際上,如果莊子是楚人,即今安徽蒙城人,那么《史記》為什么不說他和楚威王同時,而是說和齊宣王同時呢?
莊子屬于齊文化,齊文化是海洋文化,“齊,負海之國也。地廣民眾,兵強士勇”(《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史記·貨殖列傳》描述:“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魚鹽。臨淄亦海岱之間一都會也。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怯于眾斗,勇于持刺。”“濟清河濁,足以為限,背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懸隔千里之外”(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三十)。
學者注意到,莊周談自然,縱說橫說,無不如意,非復可以常理待之孟子言性,以盡心立命為前提,即仁義禮智的修養;莊周談自然,以心齋坐忘為要,在薪盡火傳中體察天籟的靜音。(施百忍《盈科后進:中國傳統文化與新世紀的書院探索》)肯定莊子是齊文化也就是海洋文化的產兒。
方勇先生在《莊子籍里考辨》里批評我在《文史哲》發表的《莊子與齊文化》,引用了陳朝釋智匠所編撰的一部樂書《古今樂錄》所說:
莊周者,齊人也。明篤學術,多所博達。進見方來,卻睹未發。是時齊湣王好為兵事,習用干戈。莊周儒士,不合于時。自以不用,行欲避亂,自隱于山岳。后有達莊周于湣王,遣使赍金百鎰以聘相位,周不就。使者曰:“金,至寶;相,尊官,何辭之為?”周曰:“君不見夫郊祀之牛,衣之以朱采,食之以禾粟,非不樂也。度其用時,鼎鑊在前,刀俎列后,當此之時,雖欲還就孤犢,寧可得乎?周所以饑不求食,渴不求飲者,使欲全身遠害耳。”于是重謝,使者不得已而去。后引聲歌曰:
天地之道,近在胸臆,呼噏精神,以養九德。渴不求飲,饑不索食;避世俟道,志潔如玉。卿相之位,難可直當。巖巖之石。幽而清涼,枕塊寢處,樂在其央,寒涼回固,可以久長。
方勇先生批評說:釋智匠張冠李戴,謂“齊湣王……遣使赍金百鎰以聘相位,周不就”,并以小說家的手法憑空杜撰了所謂莊周“引聲歌曰”的一段唱詞,所以根本不足為據,后世也從來沒有附和他的人。
他隨后還撰寫了《莊學溯源》《再論莊子與齊文化》等文,對這一觀點進行了反復強調,但實際上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方勇先生此說完全缺乏根據,他不知道釋智匠并不是首倡莊子是齊人的。
現在因為有了互聯網,查閱資料方便多了,發現釋智匠只是錄入者,而且沒有注明版權。原來首倡莊子是齊人的,并不是釋智匠,而是離司馬遷(前145年或前135年~不可考)最近的東漢蔡邕(133年-192年),他在《琴操》下里直接點明:
莊周者,齊人也。明篤學術,多所博達,進見方來,卻睹未發。是時齊湣王好為兵事,習用干戈,莊周儒士,不合于時。自以不用,行欲避亂,自隱于山岳。后有達莊周于湣王,遣使赍金百鎰,聘以相位,周不就,使者曰:“金至寶,相尊官,何辭之為?”周曰:“君不見夫郊祀之牛,衣之以朱彩,食之以禾粟,非不樂也。及其用時,鼎鑊在前,刀俎列后。當此之時,雖欲還就孤犢,寧可得乎?周所以饑不求食、渴不求飲者,但欲全身遠害耳。”于是重謝使者,不得已而去,復引聲歌曰:“天地之道,近在胸臆。呼噏精神,以養九德。渴不求飲,饑不索食。避世守道,志潔如玉。卿相之位,難可直當。巖巖之石,幽而清涼。枕塊寢處,樂在其央。寒涼固回,可以久長。”
此詞被編入蔡邕的《琴操碣石調幽蘭》,《詩紀》改為《引聲歌》,后來收入各種版本的漢樂府詩集、《漢詩》、《太平御覽》(引《古今樂錄》)、《文選注》、《續修四庫全書》、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等,歷史上沒有說蔡邕的詞是偽作的。個別錄入的古籍把《引聲歌》誤注為魏晉無名氏作品。
蔡邕是河南人,他沒有采用莊子是河南人說,而是肯定莊子是齊人。交往的君王是齊湣王。他的這種權威說法,被后人認同。
因為蔡邕的學術地位很高,而且是東漢時期最有名的莊子研究專家,《莊周獨處吟》曲由于蔡邕的推介,流傳極廣。可惜很多治莊專家還沒有發現蔡邕的這篇名作。
有學者根據《漢書·地理志》和王國維的《觀堂集林·說亳》,認為“蒙”,就是后來的“北亳”,位于今商丘以北的曹縣、定陶一帶。這也印證了莊子是齊人的結論。1995年山東東明召開莊子研討會,重新確定了莊子是山東人的真實歷史。山東大學董治安教授一言九鼎:莊子的出生地就是東明。
莊子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
莊子在有一段時間不被認可,有人說莊子是滑頭哲學,是阿Q主義。但莊子對歷史上的一些偉人的影響極大,是確信無疑的。實際上,中國歷史上很多人對莊子是贊美有加的。很早就有莊子是大儒的說法,有人根據歷史線索,說莊子是顏回的學生。
韓愈自述所讀書不過數種,其中就有《莊子》,柳宗元也是如此。陸游也篤好莊周。唐皇帝玄宗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尊其書為《南華真經》。
《莊子》和佛教般若學、禪學關系密切,被佛教著作所看重。明代劉基、宋濂都是莊子的粉絲,宋濂譽莊子為“曠達之儒”,贊其“以通天地之統,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為文。馮夢龍《警世通言》里面有一篇《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作為小說類題材對莊子有點大不敬,但也說明莊子的影響,儒釋道三教都重視莊子的思想資源。
明末清初金圣嘆盛贊《離騷》《莊子》《史記》,稱這些書為才子書。曾國藩給兒子曾紀澤的信說:余于《四書》《五經》之外,最好《史記》、《漢書》、《莊子》、“韓文”(韓愈文)四種,好之十余年,惜不能熟讀精考。他對于親屬讀書,贊賞他們讀《莊子》,“觀看《莊子》并《史記》,甚善!”胡適的學生傅斯年非常重視《莊子》,抗戰期間物價昂貴,宋本《莊子》要用金條來計算,傅斯年居然用金條買《莊子》給王叔珉研究之用,用完后鎖在保險柜里。
既然確定莊子是山東人,就應該趕快把莊子請回家,不能再讓莊子居無定所,一會兒在河南,一會兒在安徽,應該穩穩實實地把莊子的家安在山東。有關莊子的遺跡,原來有的,現在進一步修葺;沒有的,應該新建。現在山東省要建設文化大省,把莊子請回山東,就可以真正形成山東作為文化大省的格局,東有膠東半島:芝罘、蓬萊仙島,青島;中有濰坊,淄博的稷下學宮百家之學,濟南的扁鵲、鄒衍、李清照、辛棄疾;南有曲阜的孔子、鄒縣的孟子、滕州的墨子,東明的莊子,蘭陵的荀子;北有惠民的孫武,濱州的杜受田……這些文化資源會對山東省的思想界促進創造性思維作出貢獻,提高山東人的精神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