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藥吧截圖

紅星新聞實習記者｜李毅達 記者｜沫琛 藍婧

責編｜任志江 編輯｜郭莊

【資料圖】

在戒藥吧里，因為不同原因藥物成癮的人在這里一起抱團取暖。他們有的是為了鎮(zhèn)痛治病而染上藥癮；有的為了讓自己“顯得合群”而服藥；有的是因為交了幾個壞朋友被帶上這條路……

在這里，戒斷復方曲馬多是最常見的主題。

曲馬多，一種人工合成的中樞性鎮(zhèn)痛藥，屬于弱阿片類藥物，在臨床上有良好的鎮(zhèn)痛效果。但由于具有成癮性，我國《精神藥品品種目錄》（2013年版）將曲馬多列為第二類精神管制藥品，但注明為“上述品種包括其可能存在的鹽和單方制劑”。這就是說，鹽酸曲馬多和單方曲馬多為二類精神管制藥品，零售藥店未取得二類精神藥品經(jīng)營資格不得經(jīng)營。

至于復方曲馬多，則是經(jīng)國家藥監(jiān)局批準被制藥企業(yè)批量生產(chǎn)的處方藥。但一些濫用者稱，一旦停藥（指復方曲馬多）會有較強的戒斷反應。有受訪者甚至把這種反應形容為“感覺有骨頭縫隙里有螞蟻在爬”。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偵查學院禁毒教研室主任李文君教授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復方曲馬多目前在國內的濫用情況呈上升趨勢，濫用人群以男性青少年為主，中、西部地區(qū)的濫用形勢較為嚴峻。

這些“困在藥里的人”聚集在戒藥吧里，或分享自己成功的戒斷經(jīng)歷，或是寫下自身故事警醒別人，更多的人來這里尋求戒藥過程中的支持與戰(zhàn)友。對藥物成癮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但他們覺得，只要戒了，生活就還有盼頭。

???講述者：李敏，24歲

因病止痛染上藥癮，如今回歸正常生活

我第一次吃藥是在5年前，那時候我19歲，因為強烈的痛經(jīng)去醫(yī)院檢查，確診患上了子宮內膜異位，疼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就讓家人帶我去醫(yī)院，注射杜冷丁止痛。

后來有一次治療的時候，醫(yī)生看我疼痛感太強烈了，就給我開了泰勒寧，后面慢慢就替換成了復方曲馬多，這是我第一次吃藥。

泰勒寧、復方曲馬多這種止疼藥對我來說太矛盾了，既是緩解我疼痛的救命稻草，又給我?guī)砹撕芏嗤纯啵菏洝I吐、吃不下去東西，越來越頻繁發(fā)作的癲癇……這些副作用折磨著我，但當疼痛到來的時候，我又只能妥協(xié)地吞下這些藥片，在恐懼和害怕中等待著藥效降臨。

服用復方曲馬多給我的記憶力帶來了很大的影響，也影響著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在某景點做講解員，經(jīng)常需要給顧客講解歷史內容。有時候，我講著講著就忘記自己講到哪里，和朋友交流時也會突然忘記自己在說什么。

有一次我被自己嚇到了，那天我痛經(jīng)，特別痛，就多吃了幾粒。我本來是在躺著玩手機的，過了一會不知道為什么就坐到地上去了，看見墻上貼的自己的藝術照，我說“那是誰？”我就想趕緊打電話給我媽，翻手機的時候，就感覺我內心有特別大的恐懼感，覺得自己是一無所知了。

癲癇也是一個比較嚴重的副作用，發(fā)作時我就像“鬼一樣”。每次我男朋友都會給我錄下視頻，想讓我看一看這個藥對我的傷害有多深，但我每次都不敢點開，害怕看到那個讓我感到恐懼的自己。

最先，買藥都是從醫(yī)院開，但量不夠，我就拿著處方去藥店買。在網(wǎng)上也能買到，在線問診醫(yī)生給開個處方就可以買。藥店里面負責任的醫(yī)生一次只給你1盒，最多兩盒，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會多跑幾家，直到找到愿意給我多開藥的醫(yī)生為止。

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吃這種藥會上癮，只是隱約覺得不好：吃過藥之后腦袋昏昏沉沉的，站都站不穩(wěn)。感覺到上癮是在開始吃藥大概1個月左右，有一天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藥了，（沒吃藥）那兩天就感覺非常難受，后來買藥吃了過后又沒事了——我知道我上癮了，前兩天那種難受就是戒斷反應。

但我沒有辦法不吃，我不是為了玩，我的病沒治好，疼痛就一直在持續(xù)，為了止痛，只能一直吃一直吃。

而且藥量是一直在增加的，這次吃了4粒很痛，得吃5粒才能止痛；下次疼得特別厲害的時候，就只能吃6粒……這幾年里，服藥量從一天3粒上升到了一天30粒。

后來藥癮越來越大，副作用也越來也大。實在不行了，我就一直在想辦法把病（子宮內膜異位）給治好，四處求醫(yī)，終于好了點，不痛就沒必要吃這個藥了。但戒藥的過程比之前痛經(jīng)更讓人難以承受。停藥的第三天，我開始嘔吐、腹瀉，那種感覺就像骨頭縫隙里有螞蟻在爬。

我是純靠意志力挺過來的，難受的時候在戒藥吧發(fā)貼，看看別人的經(jīng)歷，也能給自己力量。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藥癮了，回歸了正常的生活。

復方曲馬多片

???講述者：張磊，23歲

因為維護圈子吃藥，用了一個月徹底戒掉

我已經(jīng)記不清第一次吃藥是啥時候了，太早了，大概是在十四五歲的時候。

我初中沒上完就輟了學，和朋友一起來沈陽打工。最開始吃的是右美沙芬，一種治感冒的藥，一次吃一板，蹦迪之前搭配可樂一起吃，吃完再蹦迪。那時候身邊一個圈子的人都吃，他們覺得你是非常好的朋友，才分給你吃，如果你不吃，在這個圈子里就“混不下去”。

圈子里有“鄙視鏈”，右美沙芬屬于低端產(chǎn)品，為了不被看不起，我后來慢慢開始吃泰勒寧和復方曲馬多。第一次吃復方曲馬多就吃了一板，12粒一次吃完，徹底的陷了進去，當時覺得自己年輕，舒服就行，沒考慮那么多別的。

吃藥后感覺暈暈的，會出現(xiàn)幻覺。正常人遇到興奮的事，（興奮感）頂多就是一杯水，但是你吃完藥之后，就是一輛卡車那么大。我吃藥的時候特別開心，啥事我都能做得特別到位，但是不吃藥的時候，就啥事都做不好。

那時候買藥很容易，去藥店就給賣，不需要處方單，買多少都會給你。藥店前面是賣正常的藥，后面有個屋子是放這個藥的，告訴（店員）要什么，先付錢，他會去拿給你。

我戒過三次了，前兩次都沒堅持下去，最后一次才成功。決定戒掉復方曲馬多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這個藥現(xiàn)在的副作用太大了，精神上對記憶力、注意力還有心情這些都有影響。身體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虛弱了，身體很虛弱，走500米路都會氣喘吁吁的，一點重活都干不了，也不感覺困，感覺身體每天都有種機器的超負荷感。你只要吃這個東西一天，你就成不了正常的人。

另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家庭方面。我家是農村的，爺爺奶奶從小把我拉扯大，爸媽在我三歲時就離婚了。這兩年，我經(jīng)常因為一些瑣事跟他們發(fā)脾氣吵架，感覺很對不起他們。

第三次戒藥的前十天是最難熬的，那十天里睡眠不超過30個小時，每次后半夜靠喝酒才能短暫休息。特別困，但就是睡不著，心臟很“癢”，感覺像有蟲子在爬一樣，坐在家里就忍不住地流眼淚，很絕望。當這個東西吃上癮的時候，感覺它就像與生俱來跟著你一樣，戒斷就像從自己身上割下來一塊肉。

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在戒藥吧里發(fā)了貼，希望在難熬的時候和人說說話。很快，帖子下面有了回復：有人告訴我想哭想流淚就盡情地哭，哭完繼續(xù)撐下去；也有人說自己也正在戒到第六天，心悸的癥狀很明顯；更多的人在鼓勵我，讓我加油挺過去，讓他知道挺過去之后世界都會變得明亮。看到這些留言，我心里會好受很多，除了正在經(jīng)歷或者經(jīng)歷過這些的人，沒人能理解我們。

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徹底戒掉了復方曲馬多，身體也在持續(xù)恢復中，心里也不再去想這些藥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回到了原來的公司上班，生活也走上了正軌。

???講述者：張斌，40歲

已有10年吃藥史，如今下定決心戒掉

這是我嘗試戒斷復方曲馬多的第五天。

第二天早上的反應是最強烈的，冷熱交替，渾身打顫。后背疼，骨頭里疼，就像有蟲子在咬你骨頭里面似的，從脖子底下開始，一直到腰。

這個疼痛不是一起疼，而是一會上面疼，一會下面疼，一會中間疼。這種疼痛沒法緩解，忍不住了只能一會坐下，然后一會站著，在床上也是不停地翻身。

但是挺過三天，基本就可以忍受了。我也留了幾粒藥放在了樓下的車里，怕挺不過去。第一天凌晨兩三點時，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很想下去拿藥。那天晚上也巧，家里都睡覺了，我就懶了沒下樓取藥。

我吃藥已經(jīng)10年了，我從小出生在很富裕的家庭，父母比較慣著我。這也是為什么我一直都沒想過要戒的原因，我有錢，控制不住去買藥。

剛開始能克制住自己，早上1片，中午1片，晚上1片，但是隨著時間增多，藥也越吃越多。我現(xiàn)在不管什么時候都是兩粒吃，吃的頻率很多，經(jīng)常一天不知道吃了多少片，但就像吃飯一樣，早中晚固定要吃兩粒。現(xiàn)在吃藥已經(jīng)沒感覺了，不吃難受，吃完反倒沒啥感覺了。

現(xiàn)在要戒藥，一個是因為吃藥沒感覺了。另一個也是因為心臟受不了，血壓長期在180左右，再吃下去可能要吃死了。我這段時間一直看戒藥吧，給了我很多鼓勵，也讓我下定決心戒掉，能回到一個正常的生活里。

—專家建議—

重點在監(jiān)管

從銷售源頭遏制復方曲馬多非法流失

對于復方曲馬多的濫用及監(jiān)管問題，紅星新聞記者采訪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禁毒理論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李文君教授。

李文君教授介紹，復方曲馬多目前在國內的濫用情況呈上升趨勢。據(jù)流行病學調查研究顯示，國內濫用者主要以男性青少年為主，中、西部地區(qū)的濫用形勢較為嚴峻。

紅星新聞調查發(fā)現(xiàn)，藥物濫用者的購藥渠道主要為一些藥店和藥販子。記者從一位藥販子口中了解到，“藥店銷售復方曲馬多需要登記，如果沒登記，說明藥店私下找別的身份證登記了。”

在李文君教授看來，相關藥品的管制力度較松，易獲得，容易流入藥物濫用渠道，成為藥物濫用者的替代藥品或成癮來源。

李文君教授表示，目前，國家將復方曲馬多視為一類“特殊處方藥”，憑醫(yī)用處方即可購買，但禁止從網(wǎng)上購銷。盡管目前復方曲馬多未列入精麻藥品管制，但司法實踐上，司法部門出于實質性審查原則，基于復方曲馬多含有國家管制的鹽酸曲馬多成分，而對不法行為人予以打擊。

例如，2022年6月23日，沈陽市市場監(jiān)管局對當?shù)貎杉宜幍晖粨魴z查。執(zhí)法人員發(fā)現(xiàn)大量已拆包的復方曲馬多片。執(zhí)法人員還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這些涉事藥店中的處方以及銷售記錄疑似作假。

2019年，福建警方破獲了一起非法販賣復方曲馬多案件，涉案金額十萬元。

2020年，江蘇警方破獲了一起大型販運“復方曲馬多”案，涉及江蘇、廣東、河北、遼寧、內蒙古等地，涉案人員多達434人。

李文君教授認為，復方曲馬多之所以沒有被更嚴格的管制，主要原因在于管制后，可能會影響復方曲馬多的藥物可及性，使具有正常醫(yī)療需求的患者受到影響。

如何才能杜絕復方曲馬多濫用，同時又不影響患者醫(yī)用？李文君教授告訴紅星新聞，造成該藥濫用的主要因素是某些藥店不規(guī)范管理。一些藥店出于牟利，利用處方漏洞來進行非法販賣。

遏制復方曲馬多的濫用，重點還在監(jiān)管。對于違反藥物處方規(guī)定的醫(yī)藥機構，相關部門要依法嚴厲懲處。此外，還需要進一步建立完善藥物處方的監(jiān)控體系，明確藥物處方流向，逐漸縮小不法分子可利用的違法空間，在保障正常患者醫(yī)療用藥供給的同時，從藥物銷售源頭方面遏制復方曲馬多的非法流失。

李文君教授表示，一方面，相關部門既要加大對違反藥物銷售規(guī)定的藥店的懲處力度；另一方面，也需要密切加強社會面上對該類具有濫用潛力的藥物的濫用形勢的監(jiān)控，已經(jīng)發(fā)生明顯濫用的需要及時進入管制論證程序，趁早管制，確保安全有效的藥品，真正用于治病救人，而不是成為害人的毒品。

同時，還要加快推進藥物分級管制體系的建立，依靠藥物分級劃分藥物濫用潛力等級，避免當前藥物“列舉式”管制方式所帶來的弊端，填補法律漏洞。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除李文君以外的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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