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交不起醫療保險了，給我找份工作吧，干什么都行。”
關繼威最近常常落淚。他說，每當想到命運不可思議的逆轉時，他就會激動難安。
(資料圖)
3月13日，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杜比劇院，當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的頒獎嘉賓念出關繼威的名字時，這位戴著黑框眼鏡、相貌平凡的亞裔男演員的臉上露出了錯愕和驚喜的表情，繼而落淚。
關繼威舉起奧斯卡小金人 ?視覺中國
那是所有獲得奧斯卡的演員們都會露出的表情，并不稀奇，但對于關繼威來講，這是一趟更為艱難的旅程的結果。他站在臺上說：“我的旅程開始于一艘輪船，我曾在難民營里待過一年，最后我來到了這里，站上了好萊塢最大的舞臺，人們說這樣的事情只會發生在電影里，想不到發生在了我身上，這就是夢。夢想是你必須相信的東西，我差點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對于在場的每個人，請保持你的夢想！”他哽咽說完這段領獎詞，然后用右手扶住額頭，痛哭不止。
在靠著《瞬息全宇宙》獲獎數之前，關繼威已經有將近30年沒有獲得過演戲機會了，這是他最后的、近乎絕望的一次嘗試。2020年，一直在做各種電影幕后工作的的關繼威掙扎了整整一年，思考自己要不要重新再做一名演員。
上世紀80年代，他曾是好萊塢紅極一時的童星，出演過導演斯皮爾伯格的《奪寶奇兵2》和《七寶奇謀》但在此之后，他再無作品，轉型幕后，逐漸被人們所淡忘。
但他始終想成為一名演員，這是想法在他年近五十時、職業生涯進入晚期時變得更加難以壓抑。他和妻子提起這個想法時，妻子先是很驚訝，但隨后表示了支持，但也提醒很久沒演過戲的丈夫要想好，“馬上就要50歲了，是否還能受得住一次次去試鏡，一次次被拒絕？”
但關繼威還是決定再試一次。他打電話給一位經紀人朋友，告訴他，“我想再次成為一名演員。”
他接到的第一個劇本就是關家永、丹尼爾·施納特自編自導的《瞬息全宇宙》，他需要試鏡的角色是楊紫瓊的丈夫，這是一個兼顧武術技巧、王家衛式沉思、命運復雜的移民父親，他在多重宇宙的穿梭和歷險中，實現對家人與自我的探尋和和解。
《瞬息全宇宙》 ?視覺中國
關繼威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劇本時的感受，他一宿沒睡，坐在沙發上，不斷構想著自己和這個角色之間所有的聯系，以及他能演繹的不同版本，想著想著，外面的天漸漸亮了。
第一次試鏡時，關繼威緊張地踏進選角導演的辦公室，這是一種闊別近30年的感受。當導演不斷呼喚關繼威“往這邊看”，“試試這個動作”時，他說，就在那一刻，所有曾經演員時美好的回憶都如潮水般涌來。
他對自己的這一次試鏡非常滿意，但接下來長達八個星期，片方沒有一點回響，又讓他陷入焦慮。他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給經紀人，但每一次都沒有消息。在過往的人生里，作為一名個子矮小、相貌平凡的演員，他已經習慣試鏡之后不再有電話打來。他想也許這就是結局了，最難過的時候，是妻子一遍又一遍在身邊告訴他，“別擔心，你會得到這個角色的。”
但這次，他接到了第二次試鏡的電話，那讓他欣喜若狂，他做了充分的準備，感覺自己在試鏡中表現很好。但這種喜悅和自信僅僅持續到他走出辦公室，他看到另一位亞裔演員坐在椅子上等待，“他更高、更帥氣，看起來好像是從《GQ》封面走下來時”，關繼威覺得，不可能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他給經紀人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盡全力了，但他應該得不到這個角色。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一次并沒有等得太久，他在一周后接到電話，導演告訴他，他們想要的就是他。
為了演好這一角色，關繼威全力以赴，他聘請了一名表演教練、一名配音教練、一名對話教練和一名肢體動作教練。肢體動作教練看完劇本后，為他在不同宇宙中的角色設定了三種不同的動物：松鼠、鷹、狐貍。為此，關繼威會在網上連續幾個小時地觀看松鼠視頻，記錄它們如何移動、行走和進食。
進組拍攝開始了，關繼威記得拍第一場戲的畫面，他前面是杰米·李·柯蒂斯，身后是楊紫瓊，左邊是吳漢章，都是成名已久的演員，也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場景。關繼威不確定自己演的對不對，拍完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問杰米·李·柯蒂斯：“剛才那樣可以嗎”，后來在接受采訪時，杰米·李·柯蒂斯表示，她感覺到了來自關繼威的精神能量，“這是一個二十多年從沒有機會展示自己天賦和努力人的綻放。”
杰米·李·柯蒂斯與關繼威 ?視覺中國
在整個電影的拍攝過程中，關繼威沒有告訴過除了妻子以外的其他家人，他保守著重新成為演員的秘密，他不知道這部電影是不是會成功，他也許會在拍攝中途被解雇。
此后，新冠疫情暴發，這部2020年拍攝的電影遲遲無法上映。拍完這部電影后，關繼威一度陷入了失業當中，“我找不到工作，不斷去試鏡，但沒有人雇傭我。”最難的時候是在2021年，他給經紀人打電話，“我已經交不起健康保險了，給我找份工作吧，干什么都行。”他坦言，那段時間他非常地絕望。
好在，這部電影在2022年3月成功上映。直到預告片出來的前一天，關繼威打電話給家人，告訴他們自己給家人準備了一個“小驚喜”，“我又當演員了。”
看完電影后，家人給他打電話，“他們說，我在這部電影中的鏡頭很多！”
“我從沒有奢望過《瞬息全宇宙》能讓自己成功復出，和過去一樣，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工作，這是一個行動的機會，向人們展示我能做什么。”他說。
那么多人，為了這樣一塊“小小的面包屑”廝殺
當命運最開始選擇關繼威成為演員時，一切都看上去都無比光明。
1983年，導演斯皮爾伯格籌拍《奪寶奇兵2》，他面試了數千人，還是沒有找到適合扮演印第安納瓊斯助手的亞洲男孩。在洛杉磯唐人街的公開選角時，略顯老套的情節出現了，陪哥哥試鏡的關繼威受到選角導演的關注，鼓勵他走到鏡頭前。
這也許是關繼威一生中最順利的一次試戲。第二天，他就接到來自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工作人員的電話，邀請他加入《奪寶奇兵2》劇組。
坐上前往斯里蘭卡的飛機，加入劇組時，關繼威只有12歲，他后來將這段經歷稱為“人生中最偉大的冒險”。
他一直對武術很感興趣，他是看著李小龍、成龍和洪金寶的動作電影長大的。當《奪寶奇兵2》劇組聘請了一位跆拳道教練教他動作戲時，他完全被迷住了。他所飾演的瓊斯博士小助手有著相當重的戲份，他總能在危急時刻救瓊斯于水火。
《奪寶奇兵2》拍完，有一天關繼威在斯皮爾伯格的辦公室里為影片上映接受采訪。結束之后，斯皮爾伯格又向他發出了新的邀請，參演《七寶奇謀》。整個80年代最具觀眾緣的冒險片，關繼威連續出演了兩部。
斯皮爾伯格與關繼威 ?視覺中國
美國娛樂雜志《名利場》曾經問過關繼威一個問題：是不是童年的經歷，激發了表演本能，才能夠在《奪寶奇兵2》和《七寶奇謀》中有精彩的表演。
關繼威否認，“當我們一家人到達美國時，我們負債累累，沒有錢去電影院看電影，”他說，印象最深的是全家圍坐在13英寸的電視機旁，看成龍、洪金寶和周潤發那一代的香港電影。
關繼威出生在越南西貢，成長在一個傳統的中國家庭，既熱鬧又混亂。1978年，越南戰亂，父親帶著他和5個弟兄姐妹逃到香港，母親帶著另外3個孩子逃到馬來西亞。那時候關繼威只有7歲，那時候他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要離開這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在半夜和3000多人一起乘船渡海。
1979年，他們全家在洛杉磯國際機場團聚，住到了唐人街。剛到洛杉磯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在學校里，關繼威常常因為新移民和矮小的身材遭到嘲笑。
他后來告訴媒體，小時候演電影對于他來說，像是躲進了一艘神秘的海盜船，他能在里面盡情玩耍和逃避現實。“我被允許做個孩子，劇組的大人們都在盡全力保護我。”
他喜歡上了表演這件事，將其視作人生使命，計劃完成高中學業后，就當個演員。但誰也沒有想到，在一個耀眼的開端之后，演員的道路會如此艱難。在八九十年代，隨著小童星的長大，他漸漸發現在好萊塢，亞洲演員很難獲得角色。他在1990年和1991年出演了《我們這一班》，1993年參與了臺灣古裝劇《大太監與小木匠》的拍攝。“如果你看看我的簡歷，就會發現長達16年時間，我幾乎沒接到過什么角色。”
在20歲多歲時，關繼威受困于漫長的等待和接連的嫉妒感中。“身邊的人不斷收到試鏡的機會，而我所做的只有等待電話響起。”
“從兒童演員轉變為成人演員總是很困難，”關繼威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說，“但如果你是亞洲人，那就要困難100倍。”因為亞洲人拿到的100個劇本里，很可能沒有一個有內容的角色，很多時候，“我們不是演越共，就是演個笑柄。”很長一段時間，他陷入自我懷疑和自責中。“當電話停止響起，我開始質疑自己，我以為我不夠好，我以為我不夠高，我覺得我不夠好看，我想也許我的演技不夠好，這就是我總是得不到角色的原因。”
他的演員生涯在不斷滑落，最后一根稻草來自1993年，關繼威記得，那次試鏡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角色，他走進房間，發現屋里坐著30多位亞裔演員，那么多人，為了這樣一塊“小小的面包屑”廝殺。
試鏡之后，整整一個星期，電話一聲沒響。他打電話問經紀人，經紀人說，劇組可能已經走了，選拔結束了，“我連一個不知名的角色都得不到。”關繼威記得自己坐在床邊，整個人都僵住了，覺得未來一片灰暗。
他放棄了這條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走不通的道路，“當我離開時，我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再演戲了，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不再喜歡表演了。”時隔多年，面對鏡頭說這句話時，他仍有哽咽。
獲獎現場關繼威忍不住激動落淚 ?視覺中國
他從銀幕上消失了，但他不想離開電影，他回到南加州大學學習電影，畢業后轉到幕后工作，他也不想放棄感興趣的武術，他拜一代腿王譚道良為師，大學畢業之后，跟著香港著名武術演員元奎干起了武術指導。
他在2000年上映的《X戰警》中，擔任動作副指導，在2001年的《宇宙追緝令》中擔任特技指導。
但那個演員的夢想始終沒有被徹底掐滅，他記得在《2046》的拍攝過程中，他擔任助理導演，在鏡頭后看著梁朝偉表演，他內心很羨慕。“有過好幾次，我希望在那里講著臺詞的人是我。”但他把這種想法“壓碎了”，那聽上去確實像是癡心妄想。“那只能是一個夢。”
有一些時刻，人們問他，“你怎么不再演戲了？你小時候很擅長演戲的。”他搖搖頭，“不不，那也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現在寧愿在鏡頭后面工作。”
在攝影機后各個角色游蕩的那些年里，關繼威還試過寫劇本，試過拍短片，但試圖讓各種角色將自己填滿時，他依舊覺得缺少了點兒什么。
直到2018年，包括楊紫瓊在內的全亞裔演員出演的電影《摘金奇緣》在北美上映。他跑到電影院把這部電影看了三遍，每一次都會落淚。他看著銀幕里自己的亞裔演員同胞，意識到自他上次演戲以來，社會和好萊塢都在發生了變化，亞裔演員正在迎來自己的時代和機會。
“ke， 耐心點，等等吧”
在《瞬息全宇宙》的某一個宇宙中，關繼威飾演的韋蒙德是一個是通俗意義上失敗的移民父親，失意，落魄，總是息事寧人，不敢和報稅的工作人員吵架，但在某些時刻，他又是擁有超能力的英雄，堅韌地地對抗著邪惡。關繼威認為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能演好這個角色。“我已經經歷了足夠長的人生——有起伏，有高峰，也有低谷。我把我的整個生命投入角色之中。”
在電影中，他還致敬了李小龍、成龍，甚至還原了《花樣年華》中梁朝偉的形象。某種程度上，這部電影也像是對他自己過去四十年電影人生的回顧。他記得自己從王家衛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堅持，“如果你有一個夢想，不要放棄，繼續努力，也許有一天，它會實現的。”
2022年3月，《瞬息全宇宙》在北美首映，收獲了超過1億美元的票房成績。這部電影也獲得了廣泛的好評，入選美國電影學會年度十大電影，并入圍英國電影學院獎、金球獎、澳洲影視藝術學院國際獎等，它奇跡般地成為了人類電影史上獲獎最多的電影。
《瞬息全宇宙》主創合影 ?視覺中國
對于奧斯卡獎的提名，關繼威說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我之前還銀幕上還是個小孩，現在我已經是個中年男人了，對于人們的關注，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上映后，關繼威還收到了漫威的導演凱文·費奇的電話，邀請他出演《洛基》第二季。這讓關繼威松了一口氣，“人們正在向我遞上橄欖枝，這部電影正在改變我的生活。”
關繼威與《洛基》其他主演合影 ?視覺中國
“我總是說，一個美麗的生命既擁有高峰，也包含低谷。每個人都喜歡美好的時光，但只有經歷起伏，你才能真正體驗生命的全部意義。”關繼威說。
在這些漫長的、起起落落的時光中，關繼威總是會想起《瞬息全宇宙》制片人的回答。那時候，絕望的他打電話給制片人問：“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我在電影里表現好嗎？為什么沒有人愿意雇用我？”
他回憶道，“制片人說，‘Ke（關繼威英文名Ke Huy Quan），耐心點，等等吧！’”
撰文 | 金霞 編輯 | 張月 出品 |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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