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廣東省湛江龍仁俱樂部發起者和教練鄭國棟而言,還有兩天,他帶著“臭小子們”踢球這件事兒就將滿17年。當初選擇5月20日建隊時,一群十多二十歲的男孩兒考慮不到隱晦的浪漫,只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足球帶來的每一絲可能。此后,女孩兒也加入進來,他們從特殊學校踢到全國比賽、國際賽場。相互影響下,浙江、四川等地的聾人也走上綠茵場,一群默默無聞的足球愛好者彼此支撐,用“堅持”完成了對足球和生活的表白。
無聲世界里響起“哨音”
鄭國棟本不是球迷,“偶爾看比賽,只看巴西隊”。2002年韓日世界杯,中國隊首次進入世界杯決賽階段,足球風順勢吹進校園。當時,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學校擔任語文老師的鄭國棟注意到,常有學生在操場上踢瓶瓶罐罐,模仿球星,“課余時間,要不組織他們踢球?”他沒想到,當初簡單的一個想法,“竟一直玩到現在”,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健全人10天掌握的技術,我的隊員需要50天。”陪伴的時間越長,鄭國棟越明白,聲音就像自行車上的鏈條,是勻速或加速前進的保證,一旦脫落,就得負重前行,努力和效率都得成倍疊加。但足球賽場上,90分鐘的比賽不會因此多出一秒。
想給隊員一個公平競技的平臺,不是把空瓶罐換成足球就可以。
鄭國棟左手握拳、右手出掌拍拍拳頭,叫隊員“控制節奏”。他伸出右手食指往肩膀上打一下,示意隊員“靠球”……鄭國棟不僅要惡補足球知識和手語,更需要創造一套“專屬于球員的密碼”,“健全球員看不懂,不踢球的聾人也看不懂。”
比賽開始,鄭國棟便時刻捕捉隊員的目光,感覺誰望向他,他就拼命在場邊比劃“布置戰術”,有時場地太大,幾名教練便揣著對講機分散四處,幫鄭國棟捕捉球員目光,“用各種方法盡量讓某個隊員看到我。”
借助這套獨特的語言體系,鄭國棟逐漸覺得自己有能力借助足球幫學生作出積極改變。足球本來只是一項運動,但在圍繞它較量的過程中,羞澀的人變得開朗,怯懦的人變得勇敢,“有些學生一開始會比較偏激,但球場上的勝負經歷多了,遇事處事會更從容,將來也更容易融入社會”。
聲音就像一扇門,關上時也鎖住了主人。“走出去”困難重重,即便鼓足勇氣,也需要平臺。
當“玩球”變得認真后,來自全國各地甚至國外的比賽便向球隊伸出了橄欖枝,隊員有了走出小城的機會,也有了跟健全人同場競技的舞臺。男隊漸漸發展成3支隊伍,在廣東省運會的契機下,2013年女隊也順勢成立,在2015年,姑娘們代表湛江聾人女足在省殘運會女足比賽中奪冠。
數千元的冠軍獎金像是啟動了魔法棒,改變了“肥妹”陳智慧的命運。在球隊里擔任守門員的陳智慧來自農村貧困家庭,“回家幫忙”或“盡早嫁人”是父母的期待,當時,同村的一位殘障人士愿意娶她,但她不愿讓人生一眼望到頭,抉擇時刻,這筆足以支撐高中三年花費的獎金,才讓父母同意她繼續讀書、踢球。而她也意識到,足球也許真的可以幫她踢開命運的門。
拿到命運鑰匙的還有阮洪銘,1985年出生于成都的他自幼因病失聰,經母親和語訓班老師的努力下成功學會說話,進入了正常小學,但和健全同學在一起時依然感到格格不入,常因被欺負向老師告狀。1993年,成都金牌球市興起,受到影響的阮洪銘把所有熱情都寄托于足球,而足球也讓他收獲了“意想不到的平等和尊重”。此后,即便沒有過專業訓練經歷,憑借對四川全興隊訓練的觀摩以及對網上搜索的足球訓練方案的揣摩,足球已經足以成為他自信的來源。
從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畢業后,阮洪銘也沒離開足球,2012年,他來到四川達州渠縣帶聾人足球隊打達州市運會足球賽,帶隊奪冠的成績把他留在了渠縣特殊教育學校。2016年達州市運會再次召開,他再次帶隊衛冕成功。喜歡足球的學生越來越多,學校的聾人足球隊也在2017年年底正式成立。受惠于足球的阮洪銘希望,能帶著更多像自己一樣的孩子追著足球向陽而生。截至目前,他有11名來自渠縣、兩名來自南充的隊員。
讓足球再飛一會兒
2019年,在學校支持下,阮洪銘帶隊第一次參加四川省五人制城市足球爭霸賽便奪了冠軍,“去北京參加總決賽,讓學生有了非凡的挑戰之旅”。
對阮洪銘和他的隊員而言,這是開始。通過“前輩”鄭國棟,他了解到發展聾人足球并非易事,除了要為隊員解決訓練場地、資金、參賽機會等困難,畢業后,他們能否繼續踢球?如何就業?球隊是否能培養更多小球員?怎樣讓足球在殘障人士群體中發揮作用?這些“如何讓足球再飛一會兒?”的問題,正是這條向陽之路上橫生的荊棘。
作為探路者,鄭國棟見識過隊員們用熱愛與堅持換來的歷史時刻——2017年12月3日,首屆U18女子聾人室內五人制足球世錦賽在泰國落幕,由湛江市聾人足球隊為班底出戰的中國U18女子聾人足球隊為中國聾人足球奪得歷史上首個青年世錦賽冠軍。舞臺大了,夢想也更茁壯,這為鄭國棟也帶來“煩惱”,作為集體項目,除了球隊的訓練、場地,出行經費更是不小的開銷,讓學校感到壓力。加上聾人足球事業探索過程中,一些從業者的不良行徑,也讓多方態度由晴轉陰。
但鄭國棟不愿讓隊員放棄“圓夢”的機會,缺少球場,是塊平地就能開展訓練,沒有隊伍建制,得不到學校支持,因出國比賽多人被記了大過。球依然在踢,但被現實掣肘,讓鄭國棟把聾人足球的重心放到校園外。
2003年的第一批隊員,留在湛江的還有兩三個,常和鄭國棟在球場相見。但大部分隊員像多數聾人學生一樣,離開學校的他們走進了各式各樣的工廠,成為流水線上一顆沉默的螺絲釘,或者“漂”在社會上為每天的生計煩憂,不再碰足球。這讓在父親節收到隊員賀卡的鄭國棟心里不是滋味,他創立了龍仁俱樂部,希望給曾經的隊員提供一個繼續踢球的家。
“即便家庭條件較好,已經安了人工耳蝸的隊員,想要繼續堅持踢球,甚至從事與足球相關工作,幾率也非常小。”在學校支持下,浙江省溫州市特殊教育學校足球教練宋立業幾乎沒有場地、師資等方面煩惱,可隊員的足球夢殊途同歸,“即便考到普通高中,也因為學習壓力大,很多人都放棄踢球了。”
在宋立業看來,聾人選手想延續足球夢比健全人更需要環境支持,而鄭國棟正在試水的俱樂部也許能探索出一方天地,“但需要社會各個方面的支持與幫助,否則阻力和難度都會很大。”在他看來,要讓聾人足球能飛得更高更遠,需要業內團結發展,“比如,有的學生初中畢業便沒有去處,可以轉到有高中、有球隊的學校,有的學生畢業沒地方踢球,可以加入俱樂部,大家互相幫襯,給喜歡足球的聾人孩子更多機會。”
出路問題,阮洪銘同樣困擾。作為一名聾生教師,和聾生的零距離溝通讓他更具優勢,但和外界溝通的劣勢依然會冒出來,讓他不免為想像他一樣從事足球工作的聽障人士擔憂。
編制問題和足球教練證令他頭疼,“我現在是代課教師,目前學校正在和教育局和人社局溝通,力爭為我解決編制。國家很早就針對聾人考取教師編制或公務員提供了解決方案,但具體實施過程中,依然諸多不易。而足球教練證,據我了解,內容分為兩種課程,一種是課堂口語授課,另一種是訓練考核。聾人能做好技術授課,但能不能應付口語授課就是另一碼事了。”
鄭國棟的學生四散在全國,做著和足球無關的事,但心里總對足球有所牽掛。他想方設法不讓紐帶斷裂。疫情穩定后,隊員們從各地返回湛江,有人因暫時的失業沒了收入,鄭國棟便趁復工復產為隊員尋求就業機會,大家不愿離開,都為等春暖花開能相見時約一場球。能在綠茵場相見后,鄭國棟甜蜜的煩惱又回來了,得繼續為原定于今年9月在韓國木浦舉行的第四屆聾人足球世錦賽四處“化緣”,“聽說比賽延遲到11月,我們要做的就是時刻準備著,無論何時,有比賽就好。”
記者 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