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以來，氣溫回升。川西雪域高原的積雪也慢慢消融。
四川甘孜州康定市塔公草原附近的山上，蟲草已開始冒頭。山下的色其卡村和下馬龍村里，馬兒在海子旁等待游客。村莊里四處可見露營的帳篷，但村莊卻靜悄悄的。這個季節，許多村民都上山采挖蟲草了。
(資料圖)
但在幾年前，這里卻不“平靜”：兩個村莊在交會地界開辦砂場，239戶村民以每戶1萬元入股，在村干部組織下，從2016年起砂場一邊采砂，一邊盜采砂金。每天機器聲隆隆，卡車進出，甚是熱鬧。直到2019年12月，砂場盜采金砂案發被關停，相關人員被警方帶走，這番景象才戛然而止。
康定市人民法院披露的判決書顯示，時任色其卡村和下馬龍村村支部書記等6名村干部違反礦產資源法規定，在未取得采金許可的情況下，組織兩村村民擅自非法采挖砂金。2016年至2019年6月間，該砂場共采挖砂金3.441kg，價值100萬余元，造成礦產資源破壞，6名被告人均已構成非法采礦罪，系一般共同犯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并處罰金25000元。
近日，紅星新聞記者探訪發現，關停多年的砂場已幾乎恢復成河道原來的模樣。砂場外只剩下一些生銹的設備，雜亂地堆在路邊草地上。而獲刑的6名村干部也均已刑滿釋放。
雖然砂場關停，但隨著當地旅游業的發展，毗鄰塔公草原的兩個村莊迎來越來越多的游客，村民們的收入也更加多元。如今，6名獲釋的原村干部也和村民們一樣吃上了“旅游飯”：為游客牽馬拍照，提供露營場地，出售奶制品等。
余某，是獲刑的村干部之一，入獄時曾陷入深深的自責。出獄后，他看見在塔公鎮派出所及相關部門幫扶下，家里生活井井有條，放下了思想包袱，一家人靠著“旅游飯”和放牧、挖蟲草，收入翻了至少1倍。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以前法治意識淡薄，幸好處理得早，不然犯的錯可能更大。他常對孩子們說，要以他為鑒，不要走錯路。
對他們而言，往事不堪回首，但只要有蟲草和越來越多的游客，就會給村莊帶來新的“黃金故事”……
現場走訪：
雪山下的砂場已關停
河道幾乎已恢復原貌 村里露營帳篷不少
2023年4月，駕車從康定出發，沿著省道434線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折多山，再沿著塔公草原前行，遠處的雪山連綿不絕，在陽光下格外耀眼。繼續前行不過半小時，色其卡村和下馬龍村便出現在道路兩旁。
和兩年前相比，村莊里多出了幾處露營基地和帳篷。盡管草原上的草已經開始冒出嫩芽，但村莊里一片沉寂，幾乎看不到人，只有呼呼的風聲和時而掠過的烏鴉。
↑砂場周圍的兩個村莊已經修建起不少帳篷，不少村民吃上了“旅游飯”
當地人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現在已是蟲草季，村里人大多上山采挖蟲草了，加之高原上春天來得遲一點，旅游旺季尚未到來，所以村里人不多。等到五一后，游客就會多起來。
沿著小河旁的村道前行不過一兩公里，銹跡斑斑的設備雜亂地躺在道路旁，關停的砂場便出現在眼前。砂場背后，是巍峨的雪山。
幾年前，紅星新聞記者也曾到此探訪，如今再次來到這里，發現沿河而建的砂場變化不大，之前圍著砂場的鐵皮已被風吹開，砂場內已無人駐守，鐵皮圍欄的大門也沒有上鎖，砂場內許多地方已經長起荒草，河道已幾乎恢復原貌。
↑2021年無人機航拍關停的砂場，周圍還有圍欄
↑2023年4月無人機航拍關停的砂場，已幾乎恢復成河道原來的模樣
若不是砂場中央堆放著一個幾米高的沙丘，以及旁邊一排廢棄的工棚，即便是從一旁路過，許多人都不會知道這里的河道曾被挖出過砂金。
此前，塔公鎮政府相關人員接受紅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砂場已被取締關停，鎮政府將積極配合相關職能部門的工作，對砂場進行生態修復，填沙復草。2023年4月，紅星新聞記者再次與他取得聯系，他稱這項工作正在部署中。
“砂場往事”：
兩村239戶村民入股開砂場
村民大會商定采挖砂金 3年盜采價值百萬砂金
法院公開的判決書顯示，涉案砂場由色其卡村、下馬龍村兩村村民合伙開設。2015年春，兩村分別召開村民大會，確定以村民集體投資的方式開設砂場，村上隨后向康定市多個職能部門提出申請。
相關手續很快辦理下來。判決書顯示，砂場順利通過了塔公鎮人民政府、康定市國土資源局、康定市環境監察執法大隊、康定市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康定市農牧和科技局、康定市林業局、康定市文化旅游和廣播影視局、康定市交通運輸局的審批。康定市水利局未在采砂申請初審表上進行審批，但實際收取色其卡村和下馬龍村兩村采砂保證金25萬元，以用于色其卡砂場后期植被恢復。
之后，兩村當時共239戶入股，平時由兩村村干部輪流管理，每天都有村民到砂場干活。
判決書中有證詞顯示，一開始有村民悄悄挖金，村干部知曉后，為了讓挖金產生的利益平均分配給入股村民，村干部和群眾都同意在砂場共同采金。也有證詞說，有村民起哄，表示不采砂金砂場要虧錢，村干部才同意挖金。
到底是村干部主導了盜采砂金，還是村干部“順應村民”的行為？村里已沒有人愿意提及，只紛紛表示并不清楚這些事情。
涉案的一名村干部在供詞中表示，2016年春，砂場準備開工時，上述兩村村干部通過電話達成共識后，再次召集兩村村民開會，商議邊采挖砂石邊淘砂金，以增加砂場收入。
法院最終查明，所采砂金均由幾名村干部稱重、保管。經甘孜州計量檢定測試所稱量檢定，2016年至2019年6月，色其卡砂場共采挖砂金3.441kg，砂金含量為95.894%，價值102萬余元。
這些砂金還沒有來得及銷售，就全部被依法沒收，上繳國庫。而砂場也并沒有虧錢，有村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砂場投入1萬元，分過紅。
法院查明，砂場3次分紅，分別為兩次1萬元，一次5000元。
東窗事發：
涉非法采礦被水務局舉報
組織領導村民擅自非法采挖砂金 6名村干部獲刑
盜采砂金一直持續到2019年6月，直到被康定市水利局舉報。
在這片邊遠的高原上，兩個村子熱火朝天地采砂和挖金，改變了村莊原有的寧靜。色其卡村一名村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那兩年他不再放牧，在工地干活能拿到100元每天的工錢，加上每年分紅，收入已經很可觀。
但這樣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頭，這個砂場之后被要求停工取締。
2018年9月13日，康定市砂石整治領導小組辦公室向色其卡村砂場下達砂場撤場的通知，要求色其卡村砂場于2018年10月1日前將采挖砂石的設備及附屬設施撤出，并平整場地。
砂場并未按要求停工，施工一直持續到2019年12月，并繼續采砂賣給附近一個在建的鋰礦工地。但早在2019年6月，康定市水利局向康定市公安局報案稱塔公鎮色其卡村涉嫌非法采礦。
警方經前期偵查摸排，查明兩村的村支書、村長、會計共計6名村干部涉嫌組織領導色其卡砂場非法采礦。2019年12月，6人及其他村組干部在被通知到派出所開會時，被警方控制。隨后，6人被刑事拘留。
2020年，該案作出判決，6名村干部組織領導村民擅自非法采挖砂金，被認定為情節特別嚴重，已構成非法采礦罪。法院認為，鑒于6人歸案后坦白交代，認罪認罰，法院依法對6人從輕處罰，從寬處理。
最終，因6名村干部系一般共同犯罪，在共同犯罪中所起作用相當，法院分別判處6人有期徒刑3年，并處罰金25000元。
扣押的砂金3.441kg，依法予以沒收，上繳國庫。作案工具粘金毯1張，依法予以沒收。扣押的豪沃牌雙橋貨車1輛、重型裝載機2臺、紅色單橋貨車2輛、黃色中型挖掘機1臺、采砂設備1套，發還給6名被告人。
對話當事人：
被帶走時感覺家庭要破裂了
如今依靠旅游放牧采蟲草 收入更多元
塔公鎮以塔公草原聞名，畜牧業和旅游業是該鎮的經濟支柱。在余某等人入獄前，下馬龍村和色其卡村村民們的收入，大多是靠放牧和挖蟲草。
砂場開辦后，一度改變了這兩個世世代代放牧的村子。一位村民說，以前他在砂場務工，有工資有分紅，便一度沒再去放牧。
余某是6名獲刑的村干部之一，自小在塔公草原長大。2023年4月，紅星新聞記者見到刑滿釋放的余某時，他正打算上山采挖蟲草。
對于當年盜采砂金的行為，余某后悔不已，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被帶走時的情形：孩子在后面追著哭，感覺家庭就要破裂了。
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入獄后，自己一度消沉，因為組織村民們一起采砂，自己從受人尊敬的村干部淪為“階下囚”，感覺非常不值得，在懊悔的同時，還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在監獄中，余某開始學習法律知識。經過教育學習后，他對法律的理解更深了，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
現年57歲的余某，有4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經大學畢業，最小的還在讀幼兒園。他說，經此一事，自己和家人對法律更有敬畏了。他也經常對孩子們說，要以他為鑒，不要走錯路。
甘孜州康定市公安局塔公派出所教導員李紹亮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余某等人出獄后，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差不多每月都會主動匯報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情況，離開轄區也會主動告知。民警也會利用走村入戶的時間，與余某等人談心談話，了解他們的思想動態，對他們遇到的困難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康定市公安局塔公派出所教導員李紹亮（右一）和余某談心交流
不僅如此，派出所還會到周邊鄉鎮、縣市開展法制宣講，也會用余某等人的事來教育提醒大家，要有法律意識，懂法守法。
李紹亮表示，從目前來看，余某等6名村干部出獄后很快就融入社會，回歸生活，其中幾個人目前已上山采挖蟲草了。
如今，對于下馬龍村和色其卡村來說，關于砂場的“往事”已經過去，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但另一段“黃金故事”已經開啟：天氣漸漸熱起來，山上積雪慢慢消融，塔公草原附近的山上被譽為“軟黃金”的蟲草開始冒頭，等到4月底又將迎來旅游旺季。放牧、采蟲草、做旅游、賣產品、外出務工……對村民們來說，這些干干凈凈的“黃金”會越來越多。（文中余某系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 蔣麟 楊靈 顧愛剛
責編 鄧旆光 編輯 彭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