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紀佳文實習記者/張志浩
編輯/劉汨
2022年5月以來,猴痘疫情在全球多地暴發 | 資料圖片
(資料圖片)
在猴痘全球流行趨勢放緩的當下,國內面對這一疾病的挑戰才剛剛開始。中國疾控中心發布的消息顯示,內地(不含港澳臺)7月新增報告491例猴痘確診病例,其中96.3%病例明確為男男性行為人群。
北青深一度了解到,伴隨這一數據的,是國內多地的公益組織與疾控部門合作,參與到重點人群的篩查和科普中,一張更多人員和部門組成的防控網已經張開。
根據多位猴痘患者向深一度的講述,目前國內尚無針對猴痘的特效藥、疫苗,由于他們中的不少人同時是HIV感染者,這給猴痘的治療帶來了更多困難。同時,在治療、防控過程中,自己HIV感染者的身份以及性取向可能被泄露,成了他們在個人隱私上最大的擔心。
猴痘病毒檢測盒| 資料圖片
公益組織參與篩查
一名穿著短袖的男乘客出現在地鐵上,手腕處有兩顆明顯的暗紅色皰疹。當這張照片出現在男同網絡社群中時,又引發了一輪對“猴痘”的激烈討論。群成員們分析著疤痕的形狀、顏色,最后得出結論——他應該是“中招”了。
當一種新型傳染病出現在身邊后,恐懼、茫然、擔憂......種種情緒的蔓延幾乎不可避免。一名來自廣東的男同性戀者告訴深一度,自今年6月開始,群內類似的討論越來越多。在猴痘全球流行趨勢放緩的當下,國內面對這一疾病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2022年5月以來,猴痘疫情在全球多個國家暴發。作為一種自限性疾病,猴痘的潛伏期為5至21天,人群普遍易感。病例身上的皮疹要經歷斑疹、丘疹、水皰、膿皰、結痂至痂皮脫落幾個階段,早期可能出現發熱、頭痛、淋巴結腫大等癥狀,整個病程約2至4周。2022年9月,重慶報告國內首例輸入性猴痘病例,據疾控部門通報,該男子于當月2日在柏林有過男男性行為。
作為同志群體中的一員,劉星同時是成都一家艾滋病防治機構的志愿者。在他的印象里,因為當時媒體報道,歐美猴痘病例中男同性戀占九成以上,網絡上有人將猴痘冠以“同志疾病”。他所在的機構,當時更多的工作重點,是呼吁不要讓疾病“標簽化”。
更快作出反應的是醫療系統。據北京佑安醫院感染與免疫醫學科主任張彤介紹,在首個輸入病例出現后,佑安醫院內部就開始舉辦講座,組織醫生們學習猴痘的癥狀和傳播途徑,以防出現漏診的情況。
此后的八個多月里,國內沒有再出現新增病例。2023年5月11日,世衛組織正式宣布,猴痘疫情不再是國際關注的公共衛生事件,并鼓勵全球以更長期而非緊急狀態的方式應對猴痘。
但在國內,猴痘疫情的攻防戰剛剛開始。6月6日,北京疾控發布消息,醫療機構報告兩例猴痘感染。緊接著,廣東等地報告了新增病例。中國疾控中心發布的消息顯示,內地(不含港澳臺)7月新增報告491例猴痘確診病例,根據流行病學調查,病例均為男性,其中96.3%病例明確為男男性行為人群。
研究表明,猴痘病毒主要經黏膜和破損皮膚侵入人體,通過直接接觸病例的病變皮膚或黏膜傳播。國家疾控局制定的《猴痘防控方案》表明,MSM(男男性行為)人群是感染猴痘的重點人群,大部分病例為青壯年男性。
多位猴痘患者向深一度透露,他們在確診前發生過高危同性性行為。一位患者與他人發生關系時,對方身體發燙、額頭上有痘痘,但面對詢問,對方否認自己得了猴痘。還有一位患者在確診住院后發現,自己和同期三位病友都跟同一人發生過關系,那人當時也有發熱癥狀。
劉星發現,7月以來,成都多家浴室、酒吧陸續暫停營業。他所在的公益機構,也開始更多承擔預防猴痘的科普工作。他們除了在線上公眾號宣傳,還配合疾控部門制作了一批易拉寶,放在浴室、酒吧等場所門口。
陜西省出現病例后,陳平所在的公益組織接到疾控部門的通知,開始參與猴痘的采樣工作。他們的組織原本會定期給重點人群做HIV的快檢,有完整的采樣體系,“現在也應用到了猴痘的篩查上,采樣后將樣本送去疾控部門檢測。”
因為長期接觸,類似公益組織與重點人群之間有著更多了解和信任。“在猴痘的宣傳、篩查工作中也更有優勢。”陳平說,截至8月11日,他們篩查出了1例猴痘陽性病例,并動員其到醫院隔離,“現在已經出院了。”深一度了解到,西安另一家防艾組織的成員在20天內,通過采樣發現了5例猴痘病例。
7月起,北京佑安醫院收治的猴痘病例也多了起來。張彤告訴深一度,除了感染與免疫醫學科,確診病例還主要來自發熱門診、皮膚病科。
張彤透露,醫院重啟了新冠疫情時期建設的應急實驗室。針對前來就診的疑似感染者,除了采樣,醫護人員會對病人做包括血常規肝腎功能、心肌酶譜等檢查,如果病人是HIV感染者,還需要評估病毒載量,這些項目都可以在應急實驗室中完成。
一位猴痘患者在醫院使用的藥物
消退的猴痘恐慌
來自長沙的志愿者郭琛告訴深一度,他所在公益組織常駐的醫院,目前也是猴痘定點醫院。因為平時和重點人群接觸較多,很多人在出現疑似癥狀后,首先會向他們求助,“普遍關心的有四個問題,第一,隱私信息安全有沒有保障?第二,隔離政策是怎樣的?第三,整個治療過程的費用?第四,能完全治愈嗎,會不會毀容?”
醫院有十余個提供給猴痘感染者的隔離病房,七月初,長沙剛發現猴痘病例時,每個病例嚴格單人單間管理且不能出房間。據郭琛了解,因為沒有特效藥,病例住院還是對癥治療,“發熱就吃退熱的藥,皮疹就涂一些藥膏。”
林牧舟是7月中旬在西安市第八醫院確診的。高危性行為一周后,他發現自己長了幾個痘痘,因為沒有痛感,他沒太在意。三天后的晚上,他發燒、肌肉酸痛無力,再之后,身上起了皮疹。
他想起社群里近期關于猴痘的討論,有人在群里發過圖片,“和我的一模一樣,一下就急了。”在隨訪醫生的建議下,他到定點醫院就診,隨后住院隔離。
在醫院隔離的日子,林牧舟一天有六次見人的機會:醫生來查一次房,護士來送三次飯,保潔大叔來收兩次垃圾。直到另一位病友入住,有了人聊天,煩悶的情緒才少了一些。
張文宏團隊發布的《猴痘公眾防護指南(2023)》提到,有證據表明,免疫缺陷可能會增加 HIV 患者感染猴痘的風險,并且會增加重癥及病死的風險。此外,來自多國的病例數據表明,MSM猴痘患者中,28%–51%感染了 HIV。
林牧舟是HIV感染者,且一直在進行抗病毒治療,CD4值(一種人體免疫細胞,正常值在500-1600之間)維持在1000左右。他的癥狀不嚴重,住院前發過一次燒,除了外生殖器集中出現皰疹,其他部位只有少量皮疹。住院時,醫生給他開了幾種抗過敏的藥。
同為HIV感染者,林牧舟的同屋病友則沒那么幸運,因為平時沒有進行抗病毒治療,他的CD4值低于500。病友從臉上、背部到腳底都長滿了紅色痘痘,有些已經潰爛。通過私下和病友們交流,林牧舟得知,院里有三個感染者癥狀比較嚴重,“其中一位,醫生說有出現器官穿孔的可能。”
張彤透露,就目前佑安醫院的接診情況來看,輕癥病例較多,情況比較嚴重的病例,有的發熱時間比較長,有的皮疹遍布全身,并感染到真皮層。另外,猴痘癥狀輕重和病例本身的免疫狀態相關,院里收治過的癥狀嚴重的感染者,一個共同特點是CD4值都在200以下,但不是所有CD4值低的病例癥狀都嚴重。
查房過程中,有病人向醫護人員說到自己的擔憂。“一開始,有的擔心這個病會不會變得很重,會不會死”,張彤說,到后來,大部分病例會發現,自己沒那么嚴重。據世衛組織今年5月數據,自猴痘疫情暴發以來,總共有111個國家和地區向世衛組織報告了超過8.7萬例病例,包括死亡病例140例。
對于疾病的恐慌在一點點消退。幾位不同地區的受訪者都表示,住院的病例從最初單人單間,到后來變為兩人一間。“病例可以互相串門,不出那層樓就行”,郭琛說,七月初住院的病例,都在一個月之內康復出院了。
一位長沙的患者信息被泄露
疾病之外的恐懼
住院九天后,林牧舟身上痘痘結的痂全部脫落,醫生同意他出院。
回到家的林牧舟松了口氣,他此前聽過一些猴痘病例隱私被泄露的情況,最擔心的是“社死”。懷疑自己感染猴痘那天,他幾乎一夜沒睡,不知道該和誰說。
在深一度接觸的猴痘患者中,他們大多極力避免患病的消息被更多人知道,新聞報道中已經一次次提及,MSM群體、HIV感染者在猴痘病例中的高比例構成,“這相當于告訴別人,你和別人不一樣,并要承擔可能由此帶來的就業就醫歧視。”
7月11日,一張長沙病例信息截圖在微信群里傳播,上面的信息除了就診經過和流行病學史,還有病例的婚姻狀況、身份證號、電話、工作單位、住址、同住人等信息,以及他是在哪一年感染了HIV。
當地一位志愿者透露,因為對猴痘疫情的重視,最初,包括他們這樣的民間組織,很多部門機構都能收到內部通報的疫情信息。多頭參與、多頭管理,導致信息更容易被泄露。在截圖泄露事件出現后,現在信息通報的范圍已經縮小了很多。
林牧舟最終還是經歷了一場“曝光”。
住院期間,家人在電話里告訴他,有工作人員到家里發了消毒液和體溫計,讓他們連續21天上報體溫。回到家,他向隨訪醫生和疾控上報了自己出院的信息。過了幾天,家里來了三四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其中有認識的村衛生室的人。對方給他和家人測體溫,給家里做了消殺。林牧舟說,當時有鄰居從門外路過,“尷尬死了”。
在高危人群中,擔心隱私被泄露的恐懼,正在超過疾病本身。
7月10日,陜西省公布了第一例猴痘感染病例。當晚,當地一位志愿者接到了一位HIV感染者的求助,他擔心感染了猴痘,訴說著自己的顧慮:一旦確診,最近接觸過的人都會被流調,家里和單位可能會被消殺,他只能被迫“出柜”。他是公職人員,家人和同事不知道他是HIV感染者,他擔心工作會受到影響。除了測體溫,他每天都在觀察著自己的身體,看看有沒有長痘痘,甚至做好了打算,一旦出現癥狀,立刻開車去別的城市——如果在本地治療,在醫院可能會碰到熟人。
在猴痘疫情的防治過程中,更多人員和部門的參與幾乎無法避免。國家疾控局發布的猴痘防治相關文件提到,對病例住院、轉運期間可能污染的環境和物品,要進行隨時消毒。對病例居住或活動過的場所進行終末消毒。同時,疑似病例和確診病例需要在24小時內進行網絡直報,并應當及時轉運至醫療機構進行隔離治療;對病情較輕且具備居家隔離治療條件的確診病例,經過評估后,可直接采取居家隔離治療。
在深一度的了解中,對于上述要求,各地在具體做法上有所不同。武漢的一位患者表示,疾控部門到他家里做了環境采樣,沒有進行消殺。張彤說,根據她的了解,現在北京也不存在到病例家中或單位消殺的情況。她同時透露,對于希望居家隔離的病例,如果其癥狀不太嚴重,也沒有特殊疾病,同時具備隔離條件,醫院通常會給病人開一個健康處方,并留下聯系方式隨訪。但這樣處理,脫管的情況也會出現。
香港大學生物醫學學院教授、病毒學專家金冬雁認為,對猴痘疫情環境消殺的作用有限,反而會讓部分重點人群不敢主動就醫。“如果日常生活中的接觸也容易傳播(猴痘病毒),那我們現在看到的傳播規模就不是這樣了,所以不用太過緊張。”
一位患者康復后只是在手腕上留下了輕微的印跡
“不要將它妖魔化”
在對深圳市龍崗區醫療機構發現的16例猴痘病例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的過程中,龍崗區疾控中心的林海端感受到了MSM人群的敏感和恐懼。
他在論文中提到,猴痘在調查處置和疫情防控上都有難度。由于輿論和世俗壓力,MSM人群有較強的敏感性且注重隱私,在流調過程中,其提供的信息真實性會大打折扣,也有病例因為怕“出柜”或丟掉工作,而產生輕生的念頭。除此之外,風險人員出現脫管的可能性較大。防控方面,患者主動就診的主動性不高,在高危人群中主動開展大范圍的篩查不具有可行性。
劉星說,他的一個朋友在疑似感染后因為怕被別人知道,不敢到醫院就診,也不敢上報,請了兩周的假在家隔離。直到猴痘結痂脫落一周后,朋友才同意出門見面,兩人吃飯的過程中,對方怕還有傳染性,堅持使用公筷。據他了解,和這位朋友情況類似的不止一例。
談到一些人擔心暴露自己少數群體的身份,不敢主動去就診檢測,金冬雁說“我們需要做的,是形成一種沒有歧視的環境,讓重點人群愿意主動去做檢測,這是猴痘防控、艾滋病防控和其他性傳染病防控的一個重要部分。”金冬雁說。
深一度注意到,今年猴痘疫情暴發后,多個公益組織、機構針對重點人群發出了“不約”的倡議。一位西安的志愿者認為,這種倡議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對于重點人群來說,疫苗是他們更需要的東西。
公開資料顯示,目前全球可用于應對猴痘的疫苗主要有OrthopoxVac、MVA-BN和LC16m8,這三種疫苗原本均是用于預防天花而研發的,目前已被用于猴痘病毒暴露前和暴露后的預防。
國內還沒有針對猴痘的疫苗和特效藥,由國藥集團中國生物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和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合作研發的復制缺陷型天壇株猴痘疫苗,已于7月13日獲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正式受理臨床試驗申請。金冬雁認為,從臨床試驗到上市,最快也要1到2年。
香港地區則是引進了國外的猴痘疫苗,深一度了解到,香港的重點人群、醫護人員、相關研究人員等可以自愿免費接種猴痘疫苗。2022年9月,香港衛生署公布,高風險群組接種猴痘疫苗計劃于10月5日起展開。
今年7月底,一位香港居民在油麻地社會衛生科診所免費打了第一針猴痘疫苗。流程并不復雜,直接去醫院填表、等待叫號,回答醫生或者護士的幾個問題后就可以接種,“問題會涉及隱私,比如你是不是gay”。打完觀察15分鐘,沒有異常就可以離開,間隔28天后打第二針。6月時,內地居民可以去香港自費1190港幣(約1106元人民幣)接種,7月政策變化后,只有持有香港身份證的人才有資格接種。
內地居民吳凡為了打上猴痘疫苗做了不少功課,他先是想到香港,得知游客不能打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國外。
上個月,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有人以游客的身份去韓國打疫苗,吳凡趕緊去辦了簽證。“結果政策又有變化,不給短期入境的游客打。”最終,他花了6000元,買到了在新加坡一個私立診所打疫苗的名額。兩針疫苗需要間隔28天,算上來往的路費和住宿,他要為此付出一萬多元的成本。
8月中旬,一位內地猴痘患者告訴深一度,自己終于走出了對這種新型傳染病的恐懼。從發現痘痘到康復,他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期間,他沒有告訴家人和朋友,但每天要照好幾次鏡子,確認臉上有沒有長痘,“擔心破相”。
康復后,他身體上長痘痘的位置,輕的變成了一個淺紅色的印記,重的留下了一個黃豆般大的小坑。“只是生病了而已,治療好了就繼續生活,不要將它妖魔化,這是最基本的。”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張彤、林海端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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