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則關于邾國故城遺址出土茶葉的新聞,引起了不少人的關注。經山東大學科研團隊研究,出土自山東濟寧鄒城市邾國故城遺址西崗墓地一號戰國墓隨葬的茶葉樣品,為煮泡過的茶葉殘渣。這一成果將我國茶文化起源的實物證據追溯到了戰國早期偏早階段,即公元前453年至前410年。這較以往考古發現茶葉實物年限,提前了300多年。
2018年一號墓發掘及出土的茶葉
此消息一經發布,立即引發了廣泛關注。邾國故城遺址發掘項目總領隊的是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王青教授,這幾天他的電話幾乎被各路媒體記者打爆。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聯系他時,他正在去太原出差的火車上。出差途中的王青教授向記者詳細講述了“中國最早茶葉實物”的發現和研究過程。采訪中確認,出土 “茶葉”的邾國故城遺址,雖然不能證明山東是最早產茶地,但是可以確定其為“世界上最早的茶葉”發現地。而這也讓邾國古城的發掘成果振奮人心。
M1發掘場景照片,紅圈為茶葉出土位置
邾國故城遺址發掘項目總領隊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王青教授
一開始并不能確定就是茶葉
記者:王教授,首先向您表示祝賀!您能不能先介紹一下這個“茶葉”的發現過程?
王青:謝謝。首先說明一點,這個成果屬于我們的團隊。我們在邾國故城遺址的發掘從2015年到現在已經做了六七年,是我們山大考古系的幾位老師一塊來發掘的,除了我之外,還有路國權、郎劍鋒和陳章龍老師,是我們四位老師共同完成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我是邾國故城遺址這個項目的總領隊,但是這次“茶葉”大墓發掘的主持人是路國權老師。
2018—2019年我們在嶧山南麓緊貼山腳下的區域發掘了兩座大墓,但是由于被盜嚴重,隨葬品比較少,從殘留的玉器判斷,年代應該在戰國早期。其中一號墓應該是邾國的國君夫人,二號墓是邾國的國君,兩座墓是位置緊鄰的合葬墓,主墓室都是面積達幾百平方米的方形,都有一條幾十米長的墓道,應該說規模是很大的。就是在一號墓中,我們發現了一個倒扣的原始瓷碗,里面有朽壞的植物葉子,我們及時進行取樣送檢。
下方大墓M1為茶葉墓,發掘過程中無人機拍攝
記者:當時你們就知道這是茶葉嗎?
王青:不不不,當時不能斷定是什么東西,感覺可能是茶葉,也可能是其他植物。
記者:那是怎么能確定是茶葉的呢?
王青:考古學近些年取得了飛速發展,越來越依賴于多學科的協同作戰。我們山大考古近些年更是強調讓多學科的技術手段都參與到研究中來。我們這次是與北京科技大學的蔣建榮老師的團隊合作。對樣品進行實驗室檢測分析。通過紅外光譜、氣相色譜質譜、熱輔助水解甲基化裂解氣相色譜質譜等技術手段,研究人員以泡前茶葉、泡后茶渣為參照,與出土樣品進行了比對。在紅外光譜圖中,出土樣品與參照物光譜圖整體輪廓近乎相同,吸收峰峰形十分相似,主要吸收峰峰位相近,考古樣品很有可能為古代茶葉。隨后的研究數據顯示,出土樣品中的咖啡因含量、茶氨酸含量偏低甚至沒有。由于咖啡因、茶氨酸都易溶于水,在泡后茶渣中的含量都明顯低于在泡前茶葉中的含量。研究人員由此確認,邾國故城遺址西崗墓地一號戰國墓隨葬的原始瓷碗中出土的茶葉樣品,為古人煮泡后留下的茶葉殘留物。
記者:那這個結論意味著什么呢?
王青:在此之前,我們考古發現的年代最早的茶葉實物是西漢景帝陽陵出土的,考古發現的年代最早的茶具是在三國至晉代,邾國故城這次發現的茶葉年代一經確認,就把我國茶葉的歷史提早了300-400年,至少300年以上。大家知道,我國是世界最早種植茶葉的國家,邾城發現的茶葉現在算是我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茶葉實物,對研究茶葉史有重要價值。
“世界上最早的茶葉”可能來自古越國
記者:這“茶葉”的年代是怎么斷定的呢?
王青:這主要依靠我們考古學的“類型學”來判斷。根據有關學者的研究,東周時期北方地區還不能生產高質量的陶瓷器,反而是南方江浙一帶的吳越兩國能生產,近年在江蘇無錫和浙江安吉等地連續發掘了越王大墓,隨葬的陶瓷器與邾城一號墓出土的這些陶瓷器在形制和大小上都基本一樣。我們專門邀請了江蘇、浙江等地的專家來鑒定,他們都斷定咱們這個一號墓的瓷碗和越王大墓里的瓷碗形制是一模一樣,肯定是越國那邊輸進來,時代當然也跟越國大墓的時代相當。
記者:邾國故城遺址為什么會出越國的東西呢?
王青:根據《左傳》等文獻記載,春秋戰國之際越王勾踐滅吳之后,越國的勢力很強,曾經北上稱霸中原,并把魯南地區魯國和邾國等國納入了勢力范圍。所以我們進一步推測,邾城一號墓的墓主邾國國君夫人很可能是來自越國的,她死后娘家送來這批陶瓷器作為“赗賻”(音fèng fù),就是給死人的助葬品,茶葉也應該是她娘家送來的。
記者:也就是說,盡管這次發現是在邾國故城遺址,也就是現在我們的山東鄒城,但不意味著就可以說我們山東的茶葉種植甚至飲茶的習慣都是全國乃至世界最早的了?
王青:是這樣。
記者:那既然茶葉可能是來自越國,為什么在南方沒有發現,反而在我們這里發現了?
王青:這就是我們的幸運之處了。我覺得幸運之處有三點:一是瓷碗是倒扣著的,所以密封性強,茶葉得以保留下來,要是正放著恐怕早腐爛沒了;二是容器是瓷器而非陶器,瓷器透氣性比陶器差,也更有利于茶葉保存下來;第三咱們北方是黃土,不像南方紅土酸性那么強,這也使得茶葉沒被腐蝕掉。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南方沒能發現這么早的茶葉,而咱們北方卻發現了。
實際上,在得知咱們的研究成果之后,南方的同行既遺憾也興奮。他們雖然沒有發現這么早的茶葉,但是搞清了越王大墓中的同類器形應該也是用來盛茶葉的,只是可能被腐蝕掉了而已。
記者:看來你們確實比較幸運,但是如此重要的發現絕對不會靠幸運就能獲得吧?
王青:那當然。像這么細微的東西,如果工作不精細的話很容易被漏掉或者損壞,所以我很為我們的團隊自豪。我們山大考古經過這么多年的奮斗,已經具備了較高的發掘水平和科研能力,這也是我們能取得重大成果的保證。所以我還是要向主持此次發掘路國權老師致敬,我曾在朋友圈中開玩笑說他“手氣好”,其實我更想說他“干得棒”!
記者:如此重大的發現,當初想到過嗎?
王青:沒有沒有??脊艑W之所以有趣,就是因為它時時都可能有驚喜。
邾國故城遺址平面圖
邾國與邾國故城
記者:除了“茶葉”之外,邾國故城發掘還有重大發現嗎?在您介紹這些重大發現之前,能不能先給我們介紹一下邾國和邾國故城的有關情況?大家一般都知道什么“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對這個邾國了解的還真不多。
王青:邾國的歷史是挺有意思的。它和魯國距離很近,相距只有二十公里,《左傳》就有記載說“魯擊柝聞于邾”,柝(音tuò)是古代城里打更報時用的木梆子,“擊柝相聞”就是形容他們兩國非常近,兩家晚上打更的梆子聲音都能互相聽到。正是由于兩國距離非常近,就造成他們兩國的關系也非常復雜,而魯國的國力要比邾國強大,所以魯國長期把邾國作為一個附庸國看待,經常欺負它,這就造成邾國向它的宗主國晉國來告狀,說“魯朝夕伐我,幾亡矣”,意思是我邾國被魯國欺負得快要亡國了。由于魯國經常攻伐,邾國就在公元前614年遷都到了嶧山腳下,提出遷都的是邾文公,他事先讓史官去嶧山“卜居”,史官占卜后回來對他說,遷到嶧山“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文公說:“茍利于民,孤之利也”,所以還是堅持遷都了。
記者:這個邾文公真算得上是“明君”了。那就是說,邾國故城就在嶧山腳下?
王青:對。從濟南往南走,沿著京臺高速開車兩個小時就到曲阜,曲阜再往南走二十公里就到了嶧山下口,嶧山下口再往西走五六公里,就是邾國故城遺址,即東周邾國的都城所在。
2017年皇臺發掘出土的王莽度量衡銅器
度量衡和倉儲區
記者:在您介紹完邾國和邾國故城遺址的簡要情況后咱們再回到原來的話題,經過五六年的發掘,除了“最早的茶葉”之外,咱們還有哪些重大收獲?
王青:除了解決了一些學術問題之外,我更愿意與公眾分享的是兩大發現:一個是2017年我們在一口漢代水井里發現了8件王莽時期的度量衡銅器,另一個是2015年發現了大批的窖穴,也就是邾國以及后來鄒縣由官府設立的糧倉。
記者:王莽時期的度量衡?就是他在所謂 “改制”時期所用的嗎?
王青:對。2017年的發掘中我們發現了一口井,發現了8件銅器。
記者:這8件銅器有什么重要意義呢?
王青:王莽時期除了大家熟知的貨幣改革,對度量衡也做了改革。王莽改制是有一系列頂層設計的,例如搞度量衡改革就要向全國的郡縣都發行一套度量衡標準器,而且度量衡銅器鑄造得質量非常好,要全國各郡縣參照這些標準器來執行新的度量衡制度。但是我們梳理資料發現,現在全國發現的王莽度量衡銅器只有20來件,還包括我們這次發現的8件。我們發現的這8件是目前為止唯一一批經過科學發掘出土的新莽度量衡器,因此就更加珍貴了。
記者:請您對這8件銅器簡要介紹一下。
王青:這8件銅器分別是3件銅版、1件橫桿和4件環權,上面都鑄有篆書銘文,最長的有81個字,內容是宣布王莽于“始建國元年”(即公元9年)建立“新”朝的詔書,并且宣布要實行度量衡改革(即“同律度量衡”)。字體用當時已經少用的秦小篆,也印證了文獻記載說的王莽改革是“托古改制”。
其中2件詔版都鑄有81字的王莽詔書,都是邊長25厘米左右的正方形,1件貨版上鑄有“黃金”等法定貨幣的名稱,其邊長略小。我們根據邊長測算,這3件銅版原來應該是鑲在1件木制方斛上的,當時規定一斛為十斗,一斗為十升,無疑是量器了。還有1件衡桿和4件環權組成的一套衡器,環權做成厚實的環狀,其大小和重量差別明顯,根據銘文可知,分別是石權、鈞權、九斤權和三斤權。“權”就是現在的秤砣,漢代的一鈞為三十斤,一石為四鈞一百二十斤,一斤約相當于現在的半市斤。衡桿就是現在的秤桿,出土時已殘斷,殘長1.3米,如果從中央的方鈕算起,復原長度應在2.3米左右,而漢代的一丈就相當于現在的2.3米,所以這件衡桿也可以說是1件度量長度的器物。這樣我們就能斷定,這8件銅器就是度量衡器了,度、量、衡都全了。
記者:這個度量衡的發現真的是太重要了,那您說的倉儲區又是怎么回事?
王青:倉儲區是我們2015年發掘的重要成果。發掘的具體位置在皇臺下西南三四百米的紀東村東頭。發掘面積將近1000平米,清理的遺跡有700多個,主要是灰坑,還有水井等,年代可分為春秋、戰國、秦漢三個時期。這700個灰坑分布非常密集,部分灰坑的底部還發現有谷物的朽灰。經過土樣檢測和植物考古的分析,發現了小米、黍、小麥和大豆的遺骸,并且動物考古分析表明,這里的老鼠骨骼出土比較多。這一帶應是東周到漢代的倉儲區,這些灰坑多數應是儲存谷物的糧窖。
記者:這倉儲區除了推斷,還有什么實物可以證明嗎?
王青:還有一個證據比較重要,能證明2015年的發掘區是官府倉儲區。就是出土了不少戰國和秦代的陶制量器,即稱量谷物糧食的圓形量器,共發現了10多件。而且有些陶量上還印有單字陶文,主要是“邾”字和“騶”字。其中“邾”字是戰國陶量,“騶”字是秦代陶量。
記者:這些新發現真的讓人大開眼界。非常感謝您在出差途中接受我的采訪!
王青:我們非常愿意通過媒體分享我們的工作成果,也感謝你的采訪!
倉儲區出土的陶量及陶文
(本文圖片為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