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半島全媒體記者 高芳 孫桂東 劉金震
(資料圖)
麥收的6月,高考帷幕落下,驪歌又將響起。一眾朝氣蓬勃的青春少年正在描摹心中的象牙塔,一屆滿懷激情的高校學子已收拾起遠征的行囊。這其中,有一個鮮為人所關注的群體——“農民大學生”。
昨天,他們放下擼起的褲管從泥土地里出發,走進大學汲取養料;今天,他們懷揣一紙大學文憑再向田間進發,成為服務鄉村振興的“新農人”。
上大學,咱只為種好田
如果說,有知識、懂品牌運營、善長戰略規劃……是這個時代高素質新農人的群體像;那么,返鄉創業的企業高管孫玉豪、泥地里蹚出來的全國農業專家王倫世……則是一個個奉獻黃土地的新農人具象縮影。
從某種意義上說,新農人的“新”并不單單是能拿到大學文憑的“新”,或者是年齡意義上的“新”,更多的,是上大學的經歷為他們打開了思維格局上的“創新”。
品牌高管“回爐”學農
6月7日,離麥收還有一周時間,膠州市膠萊工業園的一處院子里,工人們正用鐵锨攪拌著沙子水泥,旁邊一座兩層樓房正在加緊裝修,10月份完工后,這里將是1000多平方米的凈菜加工車間。樓房對面的車棚里,十幾臺收割機被擦拭得油光瓦亮,整裝待發。這處大院外,3500多畝麥田像一片金黃的地毯,鋪展向遠方……
一場為豐收季的備戰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
孫玉豪
“今年的高筋小麥早都訂完了啊,這會兒只能預訂高油酸花生了……”最近電話接到燙手,嗓子因上火有些沙啞,作為青島“玉王譽”農業品牌的當家人,孫玉豪在院子里走進走出,忙到幾乎腳不沾地。
別看眼前的孫玉豪儼然一副老農民的樣子,皮膚曬得黝黑發亮,“翻地、打地、和種”張口就來,回到4年前,他可是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樣——北京一家教育品牌機構的高管,坐在落地玻璃窗前喝著咖啡,拿著近百萬元的年薪,每天與各大高校的教授專家坐而論道,與講師們探討著一堂課里怎么鋪陳有關考研、就業的內容。
2019年6月,31歲的孫玉豪回到了他出生的膠州市膠萊街道張躍屯村,以一個投資人的眼光,準備讓這片黃土地生金。
孫玉豪檢查花生長勢。
“守著金盆卻下不了金蛋,太可惜了!”因從事教育培訓熟知國家鄉村振興戰略及農業發展廣闊前景的孫玉豪,看到村里有很多土地荒蕪著,一下點燃了回鄉創業的熱情,當年便投下300萬元——自己全部的積蓄。
“包地其實花不了多少錢,一畝地五六百元、七八百元的都有。沒想到后期越投越多,化肥、種子、上農機,等等吧。而且不可控因素太多了,虧就虧在自然災害上。”頭幾年里,孫玉豪虧得有點“頭大”,豐收季趕上連陰雨,玉米幾乎絕收,花生、土豆爛在地里,種植的中草藥由于規模小、缺乏后期配套,也沒能賣上好價錢……
俗話說“不能則學,不知則問”。太多教訓,讓孫玉豪意識到必須要靠“專業知識武裝頭腦”了。2022年8月,他參加了山東省鄉村產業振興帶頭人培育“頭雁”項目開辦的培訓班。
孫玉豪在青島農業大學進修時的課本和結業證書
“在青島農業大學學習了220個學時,是對新農人非常系統的培訓,涵蓋種植技術到品牌發展、戰略布局等各個方面,收獲不一般。”孫玉豪畢業于北京語言大學,學的是企業管理專科,這次重新“回爐”,他學的是“農村社會化服務產業”。
“頭雁”培訓班還沒結束,孫玉豪就迫不及待地對照書本有關“種植加工產業”的相關理論,投產了一座高標準預制菜一體化工廠。“做蔬菜、菌菇類的凈菜、預制菜,我們處在原產地,這就是優勢。年銷售達到700萬元,農副產品不需要經過市場,不需要中介,直接就給客戶了。”
培訓班學員手冊里關于“種植加工產業”的闡述是重點章節,主要是解決“農民手里的糧食、蔬菜常常面臨的銷售難題”。在這段闡述旁邊,孫玉豪用小字寫下一段心得體會:“流通環節減少了,去中間化了,提高了效率,保證了品質,然后利潤也增大了……”
“當產品滯銷時,把它變成深加工或速凍產品,可以長時間儲存,從而變成可控制的、又好賣的商品。” 按照這個辦法,孫玉豪搭建起了“企業+合作社+農戶”的產業鏈自營模式,年加工銷售果蔬3000余噸,帶動增收360萬元,一個名為的“不凡綠食”有機果蔬品牌逐漸叫響。
“農產品需要打造品牌。”對于“頭雁”培訓班里多次重點強調的品牌營銷,孫玉豪也有自己的理解,“品牌的意義是多元化的。”不久前,他帶領合作社注冊了“張躍屯大秧歌”文化品牌,為秧歌比賽提供一些費用方面的贊助,“我們村跳秧歌是有傳統的,類似于城里人的廣場舞。”不少村民把裝扮起來跳秧歌的現場視頻發在視頻號上,空閑時間,孫玉豪會給他們一一點贊。
現在種田要講“戰略”
因為之前有過做高管的經歷,孫玉豪對“可控”兩個字非常看重,這與培訓課里有關“戰略布局”的課程不謀而合。在他設想的農業版圖里,不應該是一副“看天吃飯”的樣子,而是要憑借戰略規劃這柄“屠龍刀”去摘取農業現代化的累累碩果。
“頭雁”班里的同學都是來自農業各領域的高手,加入了這個圈子,就相當于打開了發展現代農業的一扇窗。孫玉豪經常跟同學們交流有哪些“可以賣好價錢”的新品種、新技術,“我們普遍有個共識,現代農業種植不是缺少好的品種,而是老百姓不敢種,不會種。”
“每一塊種植基地,每一件機械設備,投入多少錢?產出多少錢?客戶在哪兒?我們都會做預算,形成一個精細規劃。”孫玉豪現學現賣,先把自己公司的“農業戰略”系統地捋順了一遍,得出一個發展方向——打造數字為農服務綜合體。
“我把它定位為精準農業。下多少種、怎么播種,都應該有一個標準。監測墑情、空氣、溫度,我們來給農戶提供種植建議;作物得了什么病了,應該怎么防治,我們來對接專家幫助解決。”孫玉豪豪氣地說。
有了講究戰略的農業公司“保底”,越來越多的農戶加入品牌種植的隊伍中,孫玉豪帶頭的合作社就吸納了當地200多位農戶,“我們引進的新品種高筋小麥,一斤比市場價高五分錢左右;高油酸花生,一斤比普通花生能多賣個七八塊錢。咱給提供服務——統采、統購、統管、統收、統銷。”
在青島農業大學里一番“回爐”后,孫玉豪已不滿足于個人的“知識武裝”。他也給地頭上的農戶們開了培訓課,從拖拉機手到飛手都持證上崗,“很多‘90后’的年輕人都考了無人機駕駛證,飛手一個月能拿到七八千元工資。打零工的話,一天也能拿到150元左右的報酬。”
在國家政策扶持下,村里二十多個村民考取農機、無人機駕駛證愣是沒花一分錢。“現在的無人機、智能手機都已經成為新農具了,農民也不再是以往面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莊稼漢了。國家提出建設農業強國的宏偉藍圖,農業農村現代化首先得是農民素質的現代化。”孫玉豪對此深有感觸。
李璠
在“頭雁”培訓班里,孫玉豪還收獲了一個“合伙人”李璠。
李璠早就對孫玉豪有所耳聞,“聽很多同學講過,孫玉豪做戰略規劃很厲害。”于是,他從平度老家多次跑到膠州,找孫玉豪“切磋”種植經驗,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不出半年,李璠便帶著家里種植的草莓西紅柿項目落戶了孫玉豪的農業公司。
在李璠眼里,孫玉豪是個沒有架子的老板,“農忙的時候,我們要打包蔬菜,忙到晚上十一二點,孫大哥也和我們一塊干。”
實際上,李璠也是能拼得上的“00后”,他的朋友圈里記錄了一條今年3月份跑市場的動態:“凌晨四點半開車一個多小時,來到撫順路批發市場,對接銷路,晚上只睡了兩個小時。”點贊過李璠這條動態,孫玉豪又在下方評論:“小伙子,好好干吧,選擇了就勇往直前!”
今年35歲的孫玉豪雖然和土地打交道是新手,但他信心滿滿,認為自己就是個“挽起褲腿,擼起袖子的創業小伙兒”。
李璠(左)與孫玉豪
土專家學會“順藤摸瓜”
與孫玉豪一樣,從農田里走進大學又反哺鄉野的,還有今年57歲的王倫世。
走進王倫世的工作室,榮譽證書擺滿書架——高級農藝師、國家二級技師、中央農廣校全國共享鄉村振興實踐指導師、全國骨干科技特派員、全國金草帽基層專家、青島農業大學客座教授、青島開放大學客座教授……誰曾想,這樣一位眾多光環加持的農業專家,最初只是高中畢業。
20世紀80年代初,高中畢業的王倫世回到平度老家,種起了正逐漸興起的大棚蔬菜。“當時種大棚最大的問題就是產量不穩定,農民種地都是粗放型的,比如用化肥,他們會說‘這塊地用多少袋化肥’,計量單位是‘袋’。”王倫世不認同這種干法,他常常自己買了書,研究種植方法和植保技術,尋找大棚種植的竅門,慢慢總結出一套自己的種植辦法。
王倫世幫扶農戶。
“那時很多周圍的農戶都來取經,他們都叫我種田小能手。”王倫世笑著回憶。意識到種田也需要知識的力量,他再沒有停下過學習的腳步,只要有機會,就參加各種農業培訓。
2012年1月31日,王倫世取得了青島農業大學繼續教育學院作物生產技術專業的大專文憑,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向往的大學教育。當時,通過早期種田實踐,他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這都是日常經驗的總結,不成系統。在大學進修期間,王倫世將自己摸索出來的這些經驗“順藤摸瓜”,找尋到一些完善的理論支撐,而且還改進了原來的措施,讓他真正從一名種植能手晉級為農業專家。
以簡單的重茬問題來說,第二季再種相同的作物,產量往往不高。在此之前,王倫世一直認為是土壤酸化所致,都是用生石灰來進行中和處理。雖然能解決問題,但這種辦法對土壤中的微生物有影響,后續會出現土壤板結的弊端。而在青農大學習了土壤學以后,他找到了更加適合的生物菌肥,這樣不僅避免了土壤酸化,還保護了土壤中的微生物,后續的土壤板結問題也徹底得到解決。
2017年,王倫世拿到了一本沉甸甸的學歷——國家開放大學二年制社會工作專業本科文憑。在平度乃至整個青島地區,王倫世已經成為著名的農業種植“土專家”。
“看這個黃瓜不鮮亮吧,往下面找到它的根——看到沒有?你的黃瓜根下土了,嫁接在南瓜根上的黃瓜根是不能下土,所以上面結出的黃瓜不夠鮮亮。”近年來,王倫世緊跟潮流拍攝公益短視頻,在視頻平臺上,他以一條題為“黃瓜不亮在根上”的視頻,指導農戶發現并解決黃瓜種植上的難題。
“遇到一種病蟲害,就要系統地去分析問題的原因所在,果實上出現的問題,它的原因有可能在葉子上、藤蔓上或者根部……”有了大學進修的經歷,王倫世看問題的角度更加宏觀。
王倫世
跟老百姓不能說虛的
“讓農科技術真正落地,要打通最后一公里。”讀大學時,王倫世對這句話感觸最深,這讓他肩負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對于我們這樣有種植經驗、又具備學科知識的‘土秀才’,有能力也有義務做好為農服務。”自2000年以來,王倫世推廣種植業新技術320余項、新品種158種;預報、預防蔬菜病蟲害10萬多畝。同時,他還經常赴全國各地開展問診調查,幫外地農戶解決種植問題。
2021年,內蒙古有一些種植戶發出求助,反映大棚黃瓜出現了霉病,請王倫世幫助解決。“剛走進大棚一看,就發現了問題所在。”王倫世說,黃瓜發病的原因是生長環境空氣濕度大、流通不暢。農戶因為擔心大棚的溫度過低,秧苗可能被凍壞,所以不敢打開通風口放風通氣。
王倫世仔細觀察了大棚環境,很快找到了問題的癥結。農戶為了利用土地資源,在大棚外面種滿了蕓豆,秧苗把大棚的泥土墻都覆蓋了起來。他告訴農戶:“原因就在這里——”
那面泥土墻其實就相當于農村的土炕,白天接受太陽光照,到了晚上就會陸續散熱,有助于提高棚內溫度。因此,只要把蕓豆的秧苗除去,將原來的土墻裸露出來,到晚上大棚內的溫度自然就會升高,農戶可以放心通風換氣,空氣流通性好了,病蟲害自然就沒有了。
這樣的事例還有很多。曾經,村里一名農戶大清早就跑到王倫世家求助:種植的黃瓜都蔫了,這一季眼看就要全賠進去。兩口子在家里琢磨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原因。
王倫世隨即來到農戶家的大棚,“剛一開門就聞到了濃烈的雞糞味。”原來,這家農戶聽說使用有機肥料效果好,從養殖戶那里買來雞糞直接就用到了地里,“沒有經過足夠時間的發酵,大棚氣溫又高,反而對農作物有害。”他當即讓農戶立即給大棚通風,然后潑灑清水降低雞糞濃度,沒幾天黃瓜就恢復了正常。
“現在的農業跟以前不一樣了,面臨很多的挑戰。”王倫世在大學進修時,同學之間討論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誰來種地,如何種好地”。對于這一點,王倫世有很深的感觸。他所在的村莊里,大部分農民都在五六十歲,再過幾年大家都干不動了。
“單純種植幾畝地,受益并不高,難以吸引年輕人入行。”王倫世認為,農業種植最重要的還是打通銷路,“跟老百姓不能老是說虛的,最后的落腳點得讓他們看到實惠,能提高收益。農產品要提高品牌意識,讓種出來的產品能賣個好價。”
要做好品牌,必然需要大規模高品質農產品。“就像我們這邊的馬家溝芹菜,種植規模大,而且品質可控。”王倫世說,現在以他所在的鎮為例,以前農戶們種的作物五花八門,最近幾年,種植品類越來越集中在黃瓜以及西紅柿上,吸引了大量采購商。
王倫世有一個清晰的規劃:“嚴格按照科學種植的標準,得到高品質的產品,然后形成一個叫得響的品牌,在農戶中進行訂單式種植推廣。不用為了銷路發愁,農民只要專心種好地就可以。”
不管是泥土地上一路蹚過來的王倫世,還是返鄉創業的孫玉豪,這些走出大學的“土專家”“田秀才”,瞅準的農業發展方向不謀而合。
王倫世幫扶農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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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育“頭雁”,鄉村聚“雁陣”
鄉村振興,關鍵在人。作為在田間地頭領飛的“頭雁”,像孫玉豪與王倫世這樣有大學學歷的農民并不是個例。
青島農業大學繼續教育學院院長潘軍稱他們為“高素質農民”,“他們多數是家庭農場主、農民合作社帶頭人和種養大戶,主要年齡在40歲左右,多數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
潘軍對于高素質農民的畫像與農業農村部發布的《2022年全國高素質農民發展報告》相吻合。該報告中指出:高素質農民隊伍相對年輕,平均年齡為47歲。高素質農民職業技術水平持續提升,獲得農民技術人員職稱、國家職業資格證書的比例分別為50.68%、18.97%。高素質農民新生力量充足,一大批大中專畢業生、外出務工返鄉人員、退役軍人、科技人員、大學生村官等新生力量加入高素質農民隊伍,占比達57.81%。
“他們就像鄉村振興中的‘頭雁’,具有引領、帶動鄉村共同富裕的作用。”2022年,鄉村產業振興帶頭人培育“頭雁”項目正式啟動,目標是每年在全國培育約兩萬名“頭雁”,力爭用5年時間培育一支10萬人規模的鄉村產業振興“頭雁”隊伍,帶動全國500萬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形成“雁陣”,以鄉村人才培育推動鄉村產業振興。
2022年8月,山東省承擔了首批900個培育名額,由省內4所高校共同培育。青島農業大學繼續教育學院院長潘軍介紹,“作為青島的唯一培育機構,青島農業大學承擔了首批241個培育名額,學員遍布全省,已有24名‘新農人’圓了大學夢。”
大學的校門為“新農人”打開,也為鄉村振興插上了飛翔的翅膀。潘軍總結道:“既具備理論知識,又有實踐能力,肯鋪下身子在這片土地上,干得住,干得好,時代需要這樣接地氣的‘黃土地大學生’。”
